“纵然谎言铺天盖地、纵然谎言主宰一切,但是我们要坚持最起码的一点:不让谎言通过我兴风作浪!”
从小就被苏维埃的宣传洗脑
1918年,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出生于苏维埃俄国基兹洛沃茨克市的一个东正教家庭里。他出生时,是俄国十月政变的第二年,正赶上列宁发布红色恐怖令,为“保卫新生无产阶级政权”,大批“阶级敌人”成为反对苏维埃的“反革命”,从此大量被投进劳改营。
索尔仁尼琴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半年意外亡故,他曾是沙俄的白军军官,在当时的红色苏维埃,这是一个家庭的耻辱与危险。所以在以后的政审表格里,索尔仁尼琴通常都会隐瞒亡父的职业,把父亲的职业填成“职员”。
在外祖父一家的接济下,索尔仁尼琴自小由在中学当老师的母亲抚养。六岁时,他清楚记得,自己随外祖父一家从一处搬到另一处,整天提心吊胆,担心被搜查追捕,当时他们全家住在一个9平米的小屋里,小屋四处透风。后来,他亲眼看见几个秘密警察把外祖父谢尔巴克带走处死。他还目睹过一位令人尊敬的邻居被秘密警察带走。这些经历,使索尔仁尼琴很早就学会了如何藏匿特殊物品。
母亲信奉东正教,常带他去教堂做礼拜,这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当时,作为基督教一支的东正教,在苏联已经失去了国教的地位。马克思有关“宗教是人民的精神鸦片”的无神论思想被广泛宣传,苏联将消灭有神论作为其革命的主要目标之一。1919年后,大量教会教堂被取缔、摧毁,遭受嘲笑污蔑的神职人员被逮捕处决。
到处都是“打倒宗教,无神论万岁”的口号,无神论被认为是唯一的真理。通过宣传画、演出、电影及广播,苏联政府对人民进行共产主义教育,青少年被组织参加各种反迷信运动、参加“无神论者同盟”,“与宗教势力做斗争”。当时共青团员已发展为三百万人。
在“布尔什维克红旗下长大”的索尔仁尼琴,同其他孩子一样,也放弃了自己的宗教信仰,成为一名共青团员,政治表现很积极。
“我很高兴把生命献给列宁”
列宁死后,斯大林继承了列宁的无神论衣钵,于上世纪30年代开始残酷的大清洗,数千人被处死,更多人被送进劳改营。1938年,斯大林宣布实施“无神论五年计划”,计划五年后将苏联变成一个“共产主义无神论国家”,那时,将关闭最后一座教堂、消灭最后一位神父。
这个期间,索尔仁尼琴通过了苏联大清洗时的政治审查,上了罗斯托夫大学,学习数学和物理学。因酷爱文学,他同时还在莫斯科文史哲学院函授班攻习文学。在校期间索尔仁尼琴成绩优异,曾获斯大林奖学金。
毕业后索尔仁尼琴当了中学数学教师,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和那个时代的文艺青年一样,他以讴歌社会主义作为自己文学道路的开端。他自觉改造思想,即使在蜜月里,索尔仁尼琴都埋头读马克思的书。认为马、恩、列揭示了“伟大的真理”,列宁成为他心中的偶像。
大清洗高潮时,大部分神职人员都被镇压,他们及其家属都被流放到集中营。而那时, 索尔仁尼琴正在写歌颂列宁、斯大林及社会主义制度的小说。
1941年希特勒德国入侵苏联,索尔仁尼琴被征召入伍。苏军攻入东普鲁士时,他是红军指挥员,他所率领的炮兵监听连陷入了重围。凭借勇气和机智,索尔仁尼琴率部冲出重围,并带出了全部技术设备,立下了大功。他荣获过红旗勋章和红星勋章,很快被提升为炮兵连长,授予大尉军衔。作为坚定的马列主义者的索尔仁尼琴当时在给妻子的信中说:“我很高兴把生命献给列宁。”
一面打仗,索尔仁尼琴一面从事文学创作。1943年,他正式发表了小说《一位中尉》,主题是歌颂在斯大林领导下苏联军民的英勇抗战。
八年劳改
1945年3月,在东普鲁士战场上,几个秘密警察将索尔仁尼琴逮捕,转瞬间,由一位国家英雄,索尔仁尼琴变成了罪犯。据索尔仁尼琴自述,他给一位朋友的私人信函被截获,信中,他戏称斯大林为“那个蓄着八字胡的人”,克格勃据此认为索尔仁尼琴在讽刺斯大林,对斯大林“不敬”。
对最高领导人的不敬,使二十六岁的索尔仁尼琴被克格勃“锄奸部”判处了八年劳改,罪名是“进行反苏宣传和阴谋建立反苏组织”。
被捕初期,为了让索尔仁尼琴承认自己的罪名,几个月不让他睡觉,闪亮的大灯泡一直在他头顶上照耀,他一入睡,就有人开门将他喊醒,直至他神情恍惚、精神崩溃。
八年囚禁中,索尔仁尼琴蹲过各类监狱和劳改营,做过矿工、泥瓦匠、铸造工,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劳改犯和看守。
他忍受、目睹、思考、反省、学习。劳改营里,纸和笔属违禁品,他想办法搞到纸笔,将创作的文字写在零星的碎纸上。为了不被人发现,他记下之后再马上销毁,因为囚犯不可以持有已经写好的东西,除非是歌颂斯大林的文字。
面对死亡时,他遇见了上帝
索尔仁尼琴自述,被捕那天,当他被关到牢房时,就是他从悔改走向上帝的开始。
1953年3月,服刑期满的索尔仁尼琴又被流放到哈萨克斯坦南部的一个小镇。年底,在监禁与劳动的重压下,他得了腹腔癌,当时肿瘤已发展到晚期,医生预言他只能活三个星期。
在最后的几个星期,因疼痛彻夜不眠的索尔仁尼琴还是匆匆在纸上写个不停,他把纸页卷成小筒,再把一个个小筒装进酒瓶,最后把酒瓶埋在菜园里。不久,他被获准到利塔什干的肿瘤防治所进行手术。
手术做完的后半夜,索尔仁尼琴与躺在另一张手术台上的囚犯聊天,这囚犯是一位基督徒医生,反对斯大林专制。他对索尔仁尼琴详细叙述了自己的人生,尤其是他从信仰犹太教转变成基督徒的过程。
穿过癌病房的黑暗,这位基督徒传播的福音闪电般击中了濒临死亡的索尔仁尼琴,照亮了他心中的黑暗。虽然夜里看不清对方的脸,这却是索尔仁尼琴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谈话,从此他获得了战胜苦难与恐惧的勇气。
面对死亡时,他遇见了上帝,仿佛耶稣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索尔仁尼琴竟神奇地完全康复了。
他知道这是神的恩典,他必领受天命,神“归还给我的生命,从这时起在完全意义上说已经不是我的生命了。它被注入了新的宗旨。”作为人间地狱的幸存者和见证者,索尔仁尼琴将诚实写下自己经历的一切,这就是他余生的使命,信仰使索尔仁尼琴的人生完全转变了。
一夜之名
1956年索尔仁尼琴被解除流放,1957年被平反,被宣布无罪、恢复名誉。后来他在中学当数学老师聊以糊口。
斯大林死后,赫鲁晓夫以无神论立国的意识形态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他继续打击宗教活动,禁止学校开设宗教课程,禁止传授宗教知识,但这没有阻止索尔仁尼琴作为一个基督徒的思考。
这位理科教师,几乎所有业余时间都秘密倾注于“地下写作”。为了保证手稿安全,索尔仁尼琴从微薄的薪水里省出钱购买照相器材,随时把作品转成缩微胶卷,只要可能,就尽快把它们运出国外。
1962年,索尔仁尼琴以自己在集中营的经历,创作出中篇小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在当时批判斯大林的风潮下,此书受到了赫鲁晓夫的推崇,一夜之间,索尔仁尼琴由一个被释放的劳改犯,变成了苏联文坛的新星,很快苏联官方吸收他加入苏联作家协会,这是一个势力庞大的苏联喉舌宣传机构。
赫鲁晓夫下台后,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在国内被禁止出版。但他的手抄文稿仍然以地下刊物的形式流传民间,并且流向国外。
1967年,在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索尔仁尼琴抗议报刊检查制度,他散发公开信,要求“取消对文艺创作的一切公开及秘密的检查制度”。作家协会很快对他进行了公开谴责。
1968年,索尔仁尼琴的小说《第一圈》及《癌病房》在国外出版。《第一圈》揭露了莫斯科的政治犯特别收容所,《癌病房》揭露了苏联集中营历史及现状,苏联当局恼怒了,次年便将他开除出苏联作家协会。
获诺贝尔文学奖 成为“人民公敌”
1970年,瑞典学院诺贝尔奖金评奖委员会顶着苏联的外交压力与干扰,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索尔仁尼琴,表彰他在发扬俄罗斯文学的宝贵传统方面所呈现的美学力量。
苏联官方认为这是“冷战性质的政治挑衅”,于是,被视为“祖国叛徒”的索尔仁尼琴在国内成为“人民公敌”。 在官方舆论的引导下,苏联各界纷纷口诛笔伐,强烈谴责瑞典皇家学院授奖给索尔仁尼琴。受到警告、威胁的索尔仁尼琴不得不放弃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奖。
但在诺贝尔奖的书面演讲词中,索尔仁尼琴坚定表示:“我绝不相信这个时代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义和良善的价值观,它们不仅存在,而且不是朝令夕改、变化无常的,它们是稳定而永恒的。而这个价值观,就是基督信仰,就是《圣经》中的绝对道德标准。”在获奖演说中,索尔仁尼琴还说:“一句真话要比整个世界的份量还重。”
它要求国民在虚假上共谋
披露苏联监狱与劳改营的内幕的《古拉格群岛》,1973年在巴黎出版,
《古拉格群岛》的面世非常不容易。出于安全,之前索尔仁尼琴把已经脱稿的书拆开分散到各地,他总是抄下一张备忘单,写明应该在什么地方核实什么材料、到什么地方去删掉什么,然后带着这张清单,他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千方百计躲开特务的盯梢,藏到一个隐蔽的地点。
“古拉格群岛”不是地名,而是一个隐喻,“古拉格”是苏联“劳改营管理总局”的俄文缩写,“群岛”象征一座座与世隔绝的监禁场所,意指苏联劳改制度已经渗透进生活的各个领域,形形色色的劳改营不仅分布在莫斯科郊区 ,在北极圈里更适合北极熊出没的每一个地方,也都散布着劳改营,数以百万的囚犯被关押在那里。
《古拉格群岛》以个人访谈、回忆录、苏联文件、良心犯的信件、日记等等大量详实材料,曝光了苏联 “十月革命”以来到1956年间的残暴统治,暗无天日的“绞肉机”般的劳改营一时震惊了世界。“古拉格”一词,从此成为整个国家监狱化的象征。
抵抗极权政府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拒绝参与说谎
《古格拉群岛》中,索尔仁尼琴讲述了当时苏联的一个现实:大量知识分子为了苟活,与当权者合谋,在高压管控下为政府涂脂抹粉、歌功颂德。
高尔基前往苏联著名的劳改营地索洛维茨岛。岛上的犯人受尽虐待,他们期待高尔基的出现,希望他能为他们说句话,让当局收敛暴行。一个儿童教养院的男孩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岛上的真相告诉了高尔基。当时高尔基听得老泪纵横。高尔基离开后,这个男孩就被枪毙了。而回到莫斯科的高尔基,随即发表了《索洛维茨岛——犯人的天堂》,鼓吹岛上的生活无与伦比,到处都显出“寂寞和惊人的美”,犯人生活得很好、改造得也很好。当局的罪行,就这样被高尔基的一篇文章给抹去了。
在《不要在谎言中生活》一文中,索尔仁尼琴指出:“在我们国家里,谎言已不仅属于道德问题,而是国家支柱。”他提醒人们,暴力必然与虚假谎言交织在一起,暴力要求其国民发誓忠于谎言,要求所有国民在虚假上与之共谋,而抵抗极权政府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拒绝参与说谎。“纵然谎言铺天盖地、纵然谎言主宰一切,但是我们要坚持最起码的一点:不让谎言通过我兴风作浪!”(待续)
参考文献:
柳‧萨拉斯金娜《索尔仁尼琴传》
陈树林《东正教信仰与俄罗斯命运》
张达明《苏联的东正教》
乐峰《俄国宗教史》
约瑟夫皮尔斯 《流放的灵魂索尔仁尼琴》
艾克曼 《伟大的灵魂》
艾力克森《索尔仁尼琴道德的形象》
《列宁与全俄肃反委员会》
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的宗教阐释》
安‧鲍‧祖波夫《二十世纪俄国史》
徐海燕《俄罗斯保守主义政治思想及其实践》
《索尔仁尼琴:超越意识形态》
赵凤彩 东正教与当代俄罗斯国民信仰与自我认同《俄罗斯研究》
郭国汀 论共产党暴政的罪恶(二十一) 与人民为敌的苏联共产党暴政的罪孽
《魔鬼在统治着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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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