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文)
神话岛.曼岛
据说爱尔兰巨人Finn MacCool曾因为气愤朝苏格兰投掷土块,场面一度陷入混乱,导致一块泥掉入海中,形成了曼岛。尽管来历如此潦草,来自凯尔特神话中的海神Manannan Mac Lir却依旧对这座岛屿偏爱有加,为了保护岛屿不受侵略而时常施咒将其藏在迷雾之中,这样的深情使得岛屿决定跟随他的名号,拥有了现在的名字:曼岛(Isle of Mann)。
前赴后继的国王、传教士与维京武士还是识破了海神的把戏,先后将这座岛据为己有,在岛上建立起风格粗犷冷峻的堡垒。他们也为岛屿带来了浪漫的混血气质, 与神话传说的迷幻色彩结合,仿佛海神的咒语依旧萦绕。
当你踏足其上的第一刻就有走进神话传说的眩晕感:大雨刚停,路边的树围拢来,将小路搭成一条绿色的隧道。它们在车经过时微微欠身,像是在行礼。或者是因为风,又或者只是穿越爱尔兰海的长途航行造成的错觉。
神话在现实世界里的化身要比预料中娇小也温柔得多:一只雪白的无尾猫“盘踞”在门外的脚垫上,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海风的味道。
“曼岛的无尾猫”是这座岛屿诸多传说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其中流传最广的版本是诺亚在关闭方舟的大门时太匆促,不小心夹断了猫尾巴。也有传说是它们从一艘西班牙沉船上游到岛上,或者它们是猫与兔的杂交后代。而我们这位身世成谜、毛茸茸的访客正平静而耐心地欣赏着山谷中的日出,并且大方地允许我们分享这份寂静闲适。
从首都道格拉斯驾车前往旧都卡斯尔敦(Castletown)的旅程很爱尔兰风情,四处可见凯尔特十字架,天空的蓝色可能就是所谓的“爱尔兰蓝”,看久了你不知道该为这辽阔纯粹开心还是忧郁。
港口边的拉申(Rushen)城堡建于一二六五年,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这座风格阴冷、并无多少亮点的灰色石头城堡曾被用作堡垒、皇室宅邸、造币厂,以及监狱。其中最传奇的大概属于它作为监狱的时代,据说在这里度过人生最后一晚的死刑犯们至今不肯离去,这使得拉申城堡成为曼岛著名的“撞鬼之旅”中相当重要的一站,传奇度仅次于岛上的欢乐(Gaiety)剧院—— 那里有个爱戏成痴的女鬼,她至今占据着B14座位。
相比灰色的拉申城堡,附近的彩色房屋显得十分可爱乐观,其中不少是杂货店和鱼与薯条店,还有一家都柏林风格的纪念品店,墨绿色门楣,描金玻璃橱窗,店内出售陶瓷烟灰缸与植物香皂,以及岛上著名的扭结糖。大概是偶然到来的游客不太明白此地的归属,随意使用货币,所以很多商店都有这样的告示:
“我们昨天和明天会接受欧元,但不是今天。”
曼岛尽管属于英国领地,但至今保留自己的语言与货币,而英镑,他们会“勉为其难”地收下。而糖罐边的告示则是“不听话的孩子会被送去扫烟囱”。当我仔细阅读这则警告时,躲在昏暗柜台后面的老太太了然地微笑起来。
古老的语言学校(The Old Grammar School)是一座纯白色的石头房子,屋内光线全部来自玻璃窗,昏暗中可以看到西元一二○○年时附近的居民在这里识字的场景。尽管地方浅窄,但这却是曼岛第一座有屋顶结构的建筑,也曾被用作教堂。
角落有个小店,出售明信片与纪念品。为御寒,我买了条本地产的格纹羊毛围巾,售货员兼讲解员告诉我,象征曼岛的格纹图案由浅蓝、墨绿、暗红、白与黄织成,它们分别代表着海洋、原野、珊瑚、白房子以及阳光。在以后的旅途中,这条围巾为我带来不少搭讪,有遛狗的老爷爷特意过来打招呼,再次为我详细解释条纹图案的意义,或许他想说的是曼岛人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内心的骄傲。
驾车从卡斯尔敦沿A5公路向南前往马恩的最南端圣玛丽港(Port St. Mary),再转A31就可抵达全岛最为人熟知的自然景观:Sound and Calf of Man。
金色阳光下,小曼岛(Calf of Man) 以某种微妙的倾斜角度出现在海中,它的形状、面积与地貌让我想起某个女明星在谈及绯闻男友时使用的句式:
“她满足了我关于完美岛屿的所有想像。”
她遗世独立又似乎触手可及,像一座隔着狭窄水道的舞台,又像一个内藏微缩景观的水晶球。
绵密草丛结束的地方露出灰色礁石,丰富的层次在饥肠辘辘的访客眼中如松脆的千层酥,而它们究竟有多么粗糙锋利就要问问附近海域的沉船了。海湾中时常有海豹出没,这些圆头圆脑的可爱小家伙在靠近海岸的波涛中载沉载浮,鸣叫声有种特别欢快的友好意味,让你忍不住就想挥手和它们打起招呼来。而由中年阿姨和大叔组成的观鲸团则丝毫不为所动,一刻不曾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密切注视着远方的海平面。
逆流而上,途经白色的小城伊林港(Port Erin),去往曼岛在卡斯尔顿之前的都城皮尔港(Port Peel)。一路上,车子在深紫色的山脉中盘旋,山脉的曲线与远方亮蓝色的海以不同的频率起伏。北方的海总让人觉得凛冽,它让热带海洋显得喧嚣浮躁,和风暖阳都无法更改那不动声色的冰蓝色,总让人联想起普希金的诗句: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它会死去,像大海拍击海堤。”
十一世纪时,曼岛由维京国王 Magnus Barefoot 统治,他将自己的城堡建在皮尔港内的离岛圣派翠克(St.Patrick)上。在随后的两百年中,这座皮尔堡一直是全岛统治者的住所,直到首都南移,卡斯尔敦的拉申城堡成为全岛的权力中心。如今皮尔城堡只剩下废墟,却浓缩了曼岛的大部分历史。教堂的历史可追溯至十世纪,却已经算是“年轻”的建筑。
这座早在公元前六五○○年就已有人类居住的岛屿位于英国、爱尔兰与苏格兰中间,曾在挪威、苏格兰与英格兰国王之间几易其手。要了解这座岛动荡而复杂的身世就必须来到皮尔堡。它就像一堂速成课,让来访者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内感受凯尔特文化的苍凉与维京文化的蛮荒,而石头围墙、紫色平原、离群绵羊则是课程中有关苏格兰风情的那部分。
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曼岛这座爱尔兰海中央的旅店,曾寄居过各种野心勃勃或兴趣奇特的国王,如今她也同样适合痴迷于四处游荡的自由灵魂。
就像有些妙人很能被其所处的时代接受,一些奇妙的地方也很难被归纳属地。尽管从未隶属于罗马帝国,但曼岛却在希腊与罗马历史中被屡次提及。一九三一年开始,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曼岛正式使用三条穿戴古老盔甲与金色马刺的大腿作为国旗图案,而古老的三曲腿图案曾被克里特的迈锡尼人与小亚细亚地区的古吕西亚人使用。三条腿的旗帜与无尾猫,从此成为曼岛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奇怪存在。
当然,以她的神秘与随性,如果某天消失在爱尔兰海的迷雾之中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彩色的港口小镇,多的是二手商店。刚搬家的药店,窗玻璃上的告示尚墨迹未干,老式的化学试剂瓶已悉数出现在对面的古董店,来不及清洗就贴上了价格标签, 颇有些鸡犬相闻的邻里气息。我买了一枚银戒指、一把鹿角刀柄的拆信刀——与多年前在苏格兰买的那把多么相似。
临近晚餐时分,传说中著名的幽灵黑犬Moddey Dhoo还没开始四处逡巡,街道上悬挂的彩灯已经闪亮,小酒馆也正式开张。点一顿分量十足的英式晚餐,搭配爱尔兰黑啤酒。如果你懒惰不想在来到曼岛之前预习它的历史,也不准备在回去后翻阅资料了解它复杂的文化,那么可以从当地居民的面容里体会这座岛屿的性格:这些沉默高大的岛民,下颚紧绷,即便在酒吧也依旧沉默少言,衣着朴素,头发是近乎苍白的金色。
离开曼岛的清晨,道格拉斯港口弥漫着白色的雾,在金色阳光下闪着丝绸般的光芒,这是海神 Manannan 在说:
“再见,远方来的人。”
Vincent
第一次看见Vincent,是在学生公寓附近的艾伯特桥酒吧(Albert Bridge Bar)。为了迎接冬季入学的新生,学生会特意举办了一个晚会,提供免费的啤酒与薯条。我其实已经算不上新生了,因为已经在数家学校间辗转几度寒暑,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面对社会,有种躲在象牙塔中将读书当终生职业的意思。但是那儿的啤酒,味道真的好。而且一定是要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等艾伯特桥上的灯在灰紫色的暮色中突然亮起来的那个瞬间。
喝到第二杯,酒吧的木格玻璃门被推开了,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
“Vincent!”
我一时好奇,举着啤酒杯回头看这人缘极佳的大人物。Vincent拎着一只偌大的黑色资料夹,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长发毫无章法地堆在脑后。这个Vincent居然不是落魄画家,而是位中国女孩,起码也是华裔。她朝人群笑一笑,笑容十分柔顺安静,大踏步向吧台进发的身影却很俐落。经过我身侧的时候,我注意到固定她一把黑发的发饰,竟是一支用钝了的绘图铅笔,应该是她刚从工作台上随意抓过来的。
我突然也笑了,那些刻薄人说得对,只有学艺术的学生才能这样穷且不羁,才能美得这样无拘无束。
我继续喝我自己的啤酒,时不时耸一耸肩膀。这是我一个改不掉的下意识动作,如果去问心理医生,他大概会说:
“在你内心的一个看不见的黑暗角落,有另一个你想要摆脱的某种看不见的束缚。”
我当然没钱去听医生胡侃,专心致志地将免费薯条蘸上番茄酱,做成一根根“火柴”。虽然早已不奢望它们能点亮我的生活,但我却愿意保留这最后一点点童真。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伴随口哨与掌声。我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她仰头饮尽大玻璃酒杯中最后一滴啤酒。本来我想上前借机与她说话,请她喝一杯,可是这样招摇的女孩子不缺朋友,而我不擅长锦上添花。
喝光啤酒后去泰晤士河边吹冷风,两杯啤酒下肚,神志当然很清醒,但酒精还是起着一点点作用,只觉得那风拂在脸上,如同江南三月的杨柳风,但我不识江南杨柳风已经多年。我在伦敦读的是品牌传播,接一点儿零散的活做,比如街角的咖啡馆开张、冰淇淋铺推新品——都不是惊天动地的案子,只为糊口。有的时候收入尚可,有的时候穷到天天喝冷水,吃超市的打折面包。我对自己说:
“再给你几年,再给你几年无牵无绊的好时光,然后,就上岸,找一个正经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养出肚腩来。”
找一把长椅坐下,泰晤士河的水位上升了,我想今天应该是满月。但天空中都是云,那种灰黑的颜色,可也不沉重,隐隐泛出银色的光。漫无目的地张望一会儿,突然觉得倦,想抽根烟,手下意识地去摸左手边的口袋,自然是空的,因为戒烟已经三年。只好起身回宿舍去。
回程经过酒吧,隔着玻璃窗还能感觉里面气氛正酣,有隐隐的人声与音乐透出来。而酒吧外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你好,你说不说中文?”她用英文问我。
“是,我说中文。”我用英文答她。
“可不可以借个火?”这次她用中文,字正腔圆的中文。
我的手又伸进右手边的口袋去,掏出一盒火柴。点燃后用左手小心地护住,递到她面前。手心一团小小的火光照亮她的眉眼,她仰头呼出一口烟,道谢,然后问:
“你要不要烟?”
“不,谢谢,我不抽烟。”
闻到极为熟悉的烟草味道,却并不为所动,那火柴在我手指尖一直缓慢而耐心地燃烧着,终于渐渐熄灭。
“这么好的火柴。”她挑一挑眉,说。
“是。所以一直留着,我三年前就戒了烟,烟太贵。”
“你好,我是Vincent。”
她伸出手来。小小的、白色的手掌,握在手心有些冰凉。
我们都不是会聊天的人,所以沉默地听酒吧里传来的阵阵喧哗。只隔着一道墙,却感觉来自另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世界。
不知道雪是何时开始下的,Vincent缩一缩脖子,我解下围巾给她围上,几乎是一种兄长的关怀。她是最明敏的艺术家,没有拒绝,只说这种纹样很特别,不属于苏格兰也不属于爱尔兰。
“好眼力。它来自曼岛,它在苏格兰、爱尔兰、英格兰中间的海域。”
“你有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她问。
“多得数不过来吧。”
“我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与生活讨价还价。”
她认真地说。我不知道怎么答,只有继续沉默。
“我要走了。”
她把烟头摁灭,起身。
“再见。”
我挥一挥手。她回头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所以,后来我们再没有见……◇(节录完)
——节录自《岛屿来信》/ 圆神出版社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