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忘记的爱
自从母亲失智的情况愈来愈明显,我便调整自己的活动,更多一些时间留在家里,让她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当我在厨房料理了晚餐,还为母亲冲泡了菊花枸杞冰糖茶,看着她喝完一杯茶,服食了中药,逗弄了一阵心爱的猫咪。
七点半左右,为了让我可以工作,于是,她到客厅看电视,将近八点的时候,我听见她问印籍家务助理阿妮:
“曼娟回来了吗?”
这时候我不得不放下手边的创作,走到客厅对她说:
“刚喝完我的茶,你就忘记我喽?”
母亲笑嘻嘻的:
“咦?你回来喽?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回来好久喽。”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更不用强人所难的让她想起我回家的时间,她能够记得我是她的女儿,还牵挂着我回家没有,已经很令人感激了。
“你回家了,那我就要去睡觉喽。”
母亲心满意足的说。
每一天,都会有不同的情节,让我知道,她正一点一点的从生活常轨上偏离,就像一个迷路的人,迷失在空间与时间中。
前一天晚上,我九点多进门,看见母亲依然坐在沙发上,早已过了她的睡觉时间,我很惊讶的问她为什么还不睡觉?
“我要等你回家,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母亲欣慰的说。
这两年如果她的心情不太好,就会特别渴盼着我回家,看见我开门进来,甚至会像小孩那样开心的鼓起掌来。
这时的母亲没有鼓掌,也没有很开心,显然有什么事正困扰着她。
阿妮走过来对我说:
“我一直跟奶奶说,不要等了,去睡觉,奶奶说她一定要等你。”
阿妮走开之后,母亲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们的床不够睡,所以我决定要睡在沙发上。”
“你为什么要睡沙发?为什么不上床睡?”
我也压低声音。
“我跟你说的话你没听懂,床位有问题,我们四个人不够睡啦!”
我拉着母亲起身,回到他们的卧室。与父母同住了五十几年,他们的房间永远是最大间的主卧室。阿妮为了夜间照顾父亲,也睡在同一间的单人床上。双人床的一边睡着父亲,另一边空着,那原本是母亲的位置。
“你应该睡这里呀。”我对母亲说。
“那阿妮睡哪里?”母亲问。
我指着阿妮的床给她看,她脸上有着焦虑的表情。
“这样的话,你要睡哪里呀?”
“妈!我有自己的房间呀。”
我牵着母亲去看我的房间,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喔,原来这里还有一间呀,那就没有问题了。”
母亲忘记了家的样子,即使在家里,她也迷路了。当她安心的回房睡觉之后,我在寂静的客厅里,茫然的站立片刻,这时候应该觉得伤心了吗?应该要哭了吗?可是我并不想哭,也不想让自己伤心,因为我知道,一切才正要开始。
我意识到的是,母亲一直都是个替人着想、愿意牺牲的人,她以为床不够,于是她决定睡在客厅。不是我睡客厅,也不是阿妮,而是她自己。哪怕她已经在时空中迷失了,还是顾念着他人。
我决定把自己的意识安放在这个意念上。
找回遗失的自己
五十岁之后,很多悬而未决的事都渐渐确定了,我知道自己将会在城市生活中“孤独老”,而后也会“孤独死”,但我并不惧怕孤独,因此也不觉得这是一件悲惨的事。
中年的我已经明白,人生难免一死,而在迈向终站之前,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致有太多遗憾,这才是重要的事。
曾经,我也是不快乐的。当我努力符合别人期望,去扮演另一个人的时候;当我把别人当成生存目标,忘却了自己需求的时候;当我太渴望别人所拥有的东西,忽略了自己也有珍贵特质的时候。总而言之,当我不是我自己的时候,我就不快乐。
一个人如果不能做自己,不管拥有多少别人羡慕的东西,不管爬到多高的地位,都不会快乐,因为那不属于你,也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于是,回首人生只感到空虚。
...
“一个人想要‘做自己’,就算伤害了别人也无所谓吗?”
每当我在脸书或是公开场合提到“做自己”,就会有人不以为然的质疑。
我也觉得疑惑,“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洪水猛兽?忠于自己就一定会伤害别人吗?为了不伤害别人,我们不能做自己,只好一辈子伪装成另一个人,直到老后,压抑的情绪一股脑爆发开来,愤怒、委屈、怨天尤人,成为一个可悲的老人。
但是,真正的自己,是否符合我的期望?我做了真正的我,能得到别人的接纳与喜爱吗?有时不只是别人,就连我们自己,也会对自身产生期待,如果真正的我,不够完美,不讨人喜欢,又该如何?要接受真正的自己,也是需要勇气的。同时得相信,真实的自己比伪装的那个人更好,更有存在的价值,更加可贵,更值得爱。我们想要变得更好,为了让自己更好,我们不会任性,不会蛮横无理。我们会更有同理心,更能体贴别人的需求,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保持个性,能发挥生来就具足的才能与潜力。◇(节录完)
——节录自《我辈中人》/ 天下文化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