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奇怪的对话
我是谁?
“ 你是谁?”
“ 我叫李若菱……”
“ 李若菱只是你的名字,一个代号。我问的是:‘你是谁?’”
***
冬夜,下着小雨。一辆凌志跑车在阳明山的山坡路上疾驰着,加速、急转、超车,熟练的车技不输赛车选手。
在雨天以这样的方式开车,一般只有两种情况:赶路,或者逃命。
而若菱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但若是后一种情形,她却又似乎并不在乎命。
“万一对面有来车怎么办?”若菱想:“那正好!死个痛快!”
念头一出,自己都吓一跳!为什么最近老是有想死的念头?
其实这种“自我毁灭”式的思想和行为,对若菱来说已经是经年累月的习惯了。
“活着好累!”这感觉一直是若菱人生的背景音乐,伴随着她从小到大,每一个场景都不曾缺席。
而今晚和老公大吵一架,仍旧是重复过不知多少次的模式,把她推入哀怨的心理氛围,仿佛又一次平空跌落在一个未经修葺的乱岗。
心在乱岗,身却又再次夺门而出,想都没想要去哪儿。
等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在上山的路上爬坡了。
突然,车子呛了两声,居然熄了火。引擎怎么也点不着,仔细一看,汽油早已告罄。
“该死!”
若菱咒骂着,伸手在身上找手机。摸了半天,还打开了车内灯,就是不见手机的踪影。
“这下好了,手机也没带!”
若菱环顾窗外,一片漆黑。
在冬天的雨夜、在这样一个荒郊野外的山区,一个没有手机、车子又没有汽油的孤单女人。
“每次这种事都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我就这么倒楣?”
若菱又忍不住自怨自艾起来。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线灯光,那道光来自路边不远处的一间小屋。
若菱心想:“也许天无绝人之路,试试看吧!”
她提心吊胆地走到小屋前,找了半天看不到门铃,便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吧!”
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居然没锁门?”
若菱起了疑心:“到底要不要进去?嗯……先推开门看看再说吧!”
门“嘎”地一声被推开,眼前是一间温暖的小屋,居然还有壁炉在生着柴火。一位面目慈祥的白袍老人正兴味盎然地看着她。
“进来吧,孩子。”
若菱像是被催眠一样,随着召唤进了小屋。
“坐吧!”
老人招呼若菱在壁炉边的椅子坐下,若菱却只是站着,一脸戒备地看着老人,随时准备在情况不对时就夺门而逃。
老人坐在炉边,向若菱示意:
“桌上有为你备好的热茶。”
她嘴里说着谢谢,脚可没有移动半步。
老人一点也不在意若菱的防备心,笑着问道:
“你是谁?”
“我……我车没油了,也没带手机,想跟您借个电话……”
若菱嗫嚅着。
“电话可以借给你,不过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老人摇着头说:“你是谁?”
“我叫李若菱……”
“李若菱只是你的名字,一个代号,”老人微笑着坚持,“我问的是:‘你是谁?’”
“我……”
若菱困惑了,不明白老人到底想问什么。
“我在一家外商电脑公司上班,是负责软体产品的行销经理。”
若菱试着解释。
“那也不能代表你是谁。”
老人再度摇头。
“如果你换了工作,这个‘你是谁’的内容不就要改了?”
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跟一个奇怪的人进行这样一场奇怪的对话?
若菱这时感受到了屋子里的一种神秘气氛,以及老人身上散发的祥和宁静气质,这种神秘与安详总让人震慑。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我是谁?”
她的心终于在乱岗上听到这个问题,像山谷回音般地在那里回响着──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在那一瞬间,若菱回想起过往的种种,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是个苦命的人,从小父母离异,只见过父亲几面,十岁以前都由外祖父母抚养。继父对我一向不好,冷漠疏离。为了脱离家庭,我早早就结了婚,却久婚不孕,饱受婆婆的白眼和小姑的嘲讽,连老公也不表同情。工作上则老遇到小人,知心的朋友也没几个……”
若菱陷入悲伤自怜的情绪里,迷濛中,一生的种种不幸、不公,好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
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面前,若菱居然把酿了很久的辛酸苦水全倒出来,一点也不吝啬,这让她自己都很惊讶。
老人的目光现出同情。
“这是你的一个身份认同,”他缓缓地说:“一个看待自己的角度。”
“你认同自己是个不幸的人,是多舛的命运、不公的待遇和他人错误行为的受害者。你的故事很让人同情,不过,这也不是真正的你。”
“等等!”若菱的心念突然一动:“我聪明伶俐、才华洋溢、相貌清秀、追求者众!我是台大毕业的高材生,才三十多岁就月入十几万,我老公……”
张嘴就提起老公,却又戛然而止。
“是、是,我知道你很优秀,”老人理解地点点头:“但这又是你另外一种身份认同,也不是真正的你。”
若菱刚刚被激起的信心又告瓦解,低头沉思:
“老人到底想得到什么答案?”
若菱刚刚被激起的信心又告瓦解,低头沉思:
“老人到底想得到什么答案?”
她一贯的好胜心此时蠢蠢欲动,心想,老人要的显然不是一般世俗的答案,我就朝哲学、宗教的方向试试看!
于是,若菱再度答道:
“我是一个身、心、灵的集合体!”
说完,她有些得意地看着老人,心想:
“这回总该答对了吧!”
老人的读心术
“我不是谁?我们人类所有受苦的根源,都来自不清楚自己是谁,而盲目地去攀附、追求那些无法代表自己的事物。”
“那也不全对。”
老人带着笑意的眼神虽然让若菱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但脱口而出的话还是令人泄气。
“你是你的身体吗?”
“应该是啊,为什么不是?”
若菱拿出大学参加辩论队练出来的功夫,用反证法来反问。
“从小到大,你的身体是否一直在改变?”
当然,那还用说。小的时候,自己真是个大胖妹,可是上小学时个子长高之后,就一直是瘦瘦的;三十岁以后,小腹和臀部的赘肉又逐渐增加。唉!人生真是无常……况且,其实她看过报导,知道我们的细胞每隔一段时间(大约七年)就会全部换新。
诚然,我“有”一个身体,但我并不“是”我的身体。
“而你所谓的心,又是什么呢?”
老人打断了若菱的思绪,其实她已经开始想减肥的事了。
“就是我们的头脑啊,包括知识、思想、情感这些吧!”
若菱含糊地回答。
“那我们试着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吧。”
老人转了个语气。
“你看得到你的思想吗?你感觉得到你的情感、情绪吗?”
他好像又在设陷阱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若菱不解。
“你自己来检查你的回答是否正确,我教你怎么做。”
老人说:“现在,闭上你的眼睛。”
老人的话带着磁力和威严,若菱照做了。
“什么都不要想,让你的头脑暂停几分钟……”
老人说完,自己也定静不动。
过了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老人指示:
“好,可以张开眼睛了。”
若菱皱着眉头打开眼睛。
“怎么啦?”
老人明知故问。
“根本不可能让头脑停止,什么都不想呀!”
若菱抗议。
“是的,”老人微笑着点头:“那你都在想什么呢?”
若菱红了脸,不好意思说她在想老人是不是什么怪人,或者在搞邪魔歪道,自己被他指使着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也不知道反抗。
“你看到自己的思想了吗?”
老人理解地不再逼问她想些什么了。
“是的。”
若菱承认。
“那你的感觉又是什么?”
“有点古怪,有点不安。”若菱老实回答。
“没错,你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感觉。”
老人点点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若菱。
“嗯……我能觉知到自己的思想,也可以感知到自己的情绪,所以它们都是我的一部分呀!”
若菱说得自己都觉得很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主体和客体是一回事啰?”
老人狡黠地问道。
若菱知道自己犯了逻辑上的错误。如果主体的我能感受到作为客体的思想和情感,那么两者不应同为一物。
若菱有点困了,真的不知道老人为何拉着她说这么多令人困惑的话。
她瞥了一下四周之后发现,要命了,老人简直是个隐居的高士,家里居然看不到一部电话!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要帮助你认清一些事实,因为我们人类所有受苦的根源,都来自不清楚自己是谁,而盲目地去攀附、追求那些无法代表自己的事物。你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不是吗?”
言罢,老人仿佛有读心术般地猜中若菱心里的想法,伸手从一个柜子里面拉出一部老式电话。
“用吧!”
***
我为什么常常不快乐?
失落了真实的自己
我们每个人都在追求爱、喜悦与和平,但为什么几乎人人落空?
胸有成竹的若菱带着准备好的答案和满腹的疑问,再度拜访老人。轻轻敲门之后,屋里依旧传来那句“进来吧”,门就应声而开了。
若菱进了屋,这次她比较有心思和时间打量老人的居住环境。
老人的住所极其简单,传统中式家具、简朴的布置,就是那个洋里洋气的壁炉显得有点突兀。
“这个星期过得好吗?”
一坐下,老人就问她。
“挺好的。”
若菱小心翼翼地回答。
然后,两人就陷入沉默之中。若菱听着柴火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不知如何开口。
半晌,她有些迟疑地说:“关于上次你要我思考的问题……”
“哦,你想出来了吗?”
“嗯,我想,每个人都在追求财富、权力、健康、爱和快乐!”
一边说,若菱一边偷看老人的反应。
“嗯,”老人点头:“那你呢?你追求的也是这些吗?”
“我?我当然希望有一定的财富……”
若菱对于金钱一直有很深的不安全感。
“有了财富以后,你会怎么样?”老人问。
“会比较开心,不再为未来担忧啦!”
若菱简直不敢想像,这辈子如果有花不完的钱财,会有多爽!想到可以走进任何一家自己喜欢的名品店,不看标价就随意选购看中的东西,她就觉得飘飘然。
“权力呢?”
老人打断若菱的白日梦。
“嗯,我现在不是特别想要追求权力,因为其它的基本要求好像都还没有满足……”
“如果你很有权力的话,会觉得怎么样?”
“那……我应该会觉得很满足、很过瘾!”
若菱想像自己当上公司总裁之后的神气模样,到时就可以对现在的众多长官摆派头、耍威风,颐指气使,真是酷毙了!
“有了健康之后呢?你又会如何?”
除了小感冒之外,若菱没生过什么大病,所以她对健康的感受不深,但她可以想像那些曾经失去健康、又失而复得的人,会多么珍惜这件事。
“有了健康就会很快乐,很好啊!”
“好,”老人的一连串询问似乎告一段落:“所以这样一路探究下来,我们人类所要追求的东西,也不过五个字就可以表达出来!”
“五个字?”
若菱有点失望,她还以为会比自己想的更多呢!岂知更少。
老人拿起一支粉笔,在地上写下:爱、喜悦、和平。
若菱有点错愕,看着老人,等他解释。
“你刚才说的那些人类所追求的东西,例如权力、财富、健康,最终还是在追求喜悦与内心的和平,不是吗?”
老人探询若菱的意见。
“是可以这样说啦,但快乐和喜悦又有什么差别呢?”
若菱不懂。
“快乐是由外在事物引发的,它的先决条件就是一定要有一样让我们快乐的事物,所以它的过程是由外向内。”
老人顺便理了理自己长长的白胡须。
“然而这样一来,就出现一个问题啦……”
老人看着若菱,眼里是意味深长的破折号。
而若菱的脸上只有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个问题就是:既然快乐取决于外在的东西,那么一旦那个令你快乐的情境或事物不存在了,你的快乐也会随之消失。但喜悦不同,它是由内向外的绽放,从你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的。所以一旦你拥有了喜悦,外界是夺不走的。”
若菱听得发痴。她此生连真正的快乐都很少体会到,更别说喜悦了。
“而这里所说的爱,也不是一般的男欢女爱,而是真正的爱,无条件的、不求回报的……”
老人继续阐释。
“就像父母对孩子的爱?”
若菱虽然这样问,但她自己从来没有享受过父母那种无条件的爱。若菱的父母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爱给她,所以她从小就只能羡慕别人,或是在看电视、电影的时候,想像自己是个幸运的孩子。
“是的,有些父母的确可以表现出真爱的特质,但很多父母却是以爱为名,将孩子视为自己的财产,让小孩为他们而活,而不是尊重孩子自己的生命历程。”
老人此刻显得有点严肃。
若菱低下头,红了眼。她自己的父母好像视她为无物,她倒宁愿父母把自己当作财产,横加干预、严厉管教,而不是不闻不问。
“好孩子,”老人委婉相劝:“父母也是人,他们有自己的限制,但是你要相信,在过去的每一刻,你的父母都已经尽其所能地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他们也许不是最好的父母,但他们所知有限,资源也有限,在诸多限制之下,你所得到的已经是他们尽力之后的结果了,你了解吗?”
若菱委屈地点点头。老人的话确实可以安慰若菱受创的心,只是她内在始终有个遗憾,永远的遗憾。
在迷茫的泪水中,若菱抬起头,看着老人。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老人又在发挥读心术了:“你想问我如何才能得到爱、喜悦与和平,是吗?”
“是的。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在追求这些东西,但为什么几乎人人落空?每个强颜欢笑的背后,隐藏了多少辛酸?为什么会这样?”
若菱愈说愈激动,似乎代表全天下人在发出不平之鸣。
“因为,”老人等她说完,简单而平静地回答:“你失落了真实的自己。”◇(节录完)
——节录自《遇见未知的自己》/ 皇冠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