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百族月碎(2)
话说月碎那日与任辛大吵一架,感怜身世,伤心不已,伏在床头,迷迷糊糊便睡着了。梦中忽闻有人砸门,小童神色惊恐,冲将入内:“娘、娘子,快出来接客,不然……啊……”话音未落,被人拎到一旁,捂住嘴巴。
门口转进一人,正是个俊朗青年,月碎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起身迎接。不料突然冒出个红发女子,手中麻袋一抖,月碎眼前一黑,再无光亮。“带走!”夜洋喝道,仇红顶起手一抛,提脚一踢,麻袋落入两个军士手中,牢牢捉住,带离红楼。
“这……这便带走了……”小童大惊。人财两空,老鸨儿拼了命追打,仇红顶阴笑一声,撂下一锭金子,老鸨儿起手要拿,却见一阵黑雾袭来,金子泛起绿光。“有本事便拿。”仇红顶一甩头发,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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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主行在,屈晨铭游城一日,方始回转,连连叹息。
金山道:“这江陵城中,富庶丰饶,屈大学士为何叹气?”
屈晨铭眉头紧皱,负手疾走,连连叹息:“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唉……”
胡姬道:“屈大学士,王上有请。”
玄雪正在用膳,见人回来,下令赏赐御膳,大臣皆得有份。众臣敬谢,主臣同乐,吃得热闹,唯独屈晨铭面沉如水,一动不动。众人早觉其性情古怪,清高自远,志比鸿鹄,就快不食人间烟火,遂都不以为意。
岂不料“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宴席之上,屈晨铭隐忍不住,嚎啕大哭。惹得众人不快,玄雪放下酒杯,面色微愠:“屈大学士,又有何惊人之语,让本宫受教。”屈晨铭自随驾以来,每到主上问策,不是学那曹营徐庶,一言不发;便是故作离经叛道之语,绝不为玄主出策。玄雪念其乃饱学鸿儒,仕林翘楚,加之年事已高,每每担待,不予追究。然则现下更作出格之举,于君臣宴上嚎啕大哭,不成体统——玄雪顿时心生不满。
胡姬道:“日前传回讯息,皇甫亦节被那寒山集天涯追杀,就不知屈大学士,是在哭那前朝逆君呢?”
屈晨铭霍地站起,指着胡姬,喝道:“女子临朝,颠倒是非,成何体统!”此言一出,侍卫立时拔刀,尖指屈晨铭。
眼见逼近极端,玄雪不愿老臣就死,一挥袍袖:“退下。”众人收刀。玄雪道:“屈晨铭,随本宫来。”说罢,起身离席。碧水儿押着屈晨铭,紧随其后。
堂中臣子面面相觑。胡姬道:“王上不在,咱们也撤了吧。”话音未落,却听一个稚嫩声音:“别走,别走,还有我呢。”寻音看去,高几之上,多了一团毛茸茸,一个小儿勉力爬上高椅,抱着雪兔,一挥羽袖,道:“你们继续吃吧。”
金山“呵呵”一乐,举杯道:“那便恭祝郡主,万福金安。”
“哼!”夜洋怒挥袍袖,愤然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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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君臣各自坐定。屈晨铭老泪纵横,碧水儿递过白布,笑道:“年纪一大把,还学小儿抹鼻子,当真是老小儿了。”
“你懂什么!”屈晨铭喝道。玄雪微一挥手,碧水儿暂退。
“屈大学士今日游城,可有甚见闻?”玄雪道,屈晨铭默而不语。玄雪又道:“本宫听闻,屈大学士萱堂,也是夜氏一族。而今重游旧地,难免触景生情。”屈晨铭依旧端坐不语。玄雪不再说话,饮得手中茶凉,出了会儿神,道:“夜苇所报,宗室之间,不见孝悌之义,反而屠刀加身。再观民间,三纲败坏,五常式微,四维不张,八德无举。族中长老利欲熏心,惑乱民智。道统衰落,人心无束;宗法不行,沦作废纸一张。正是礼崩乐坏,王业将倾。”
听闻此一番言语,屈晨铭神情微恸。
玄雪道:“礼崩乐坏,如何行王道?”
“维民以德。”屈晨铭竟拱手答之。
“道统衰微,民心离德,何如?”玄雪道。
“维民以法。”屈晨铭道。
“法令不行,百姓曲意逢迎,貌合神离,如何?”玄雪再问。
“维民以良知。”屈晨铭道。
“心失恻隐,民无良知,若何?”玄雪倾身相问。
屈晨铭沉默半晌,道:“天良尽丧,善心绝灭,人鬼何异,天降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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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月碎被装入麻袋,五指不分,八方不辨,行了半个时辰,忽地被扔在地上,浑身生痛。幸而麻袋口未封住,挣扎着钻将出来。环顾四周,惊觉自己置身高轩明堂,四周金丝彩幔,甚为华丽。此处行宫实乃皇甫命人修建,然则不料尚未临幸,便已成亡国之君,正是为别人做的嫁衣裳。
月碎四处走走看看,心下又惊又喜,不知是哪位金主宅邸。想来自己来在这江陵城中已近三载,哪里还有没去过的地方,竟未发觉此地有如此堂皇宫殿。俯身望下,偌大江陵城一览无余,相较之下,红楼隐身行市之中,早看不见踪影。
欢喜之余,便又走回中堂,各种玉器雕镂,美不胜收。起手晃动,可惜皆黏在柱上,否则便真教她顺手牵羊了去。忽地脚步声响,明薄纱幔后走出一人,就座高位。月碎慌忙跪地,心下思量如何巴结。抬眼之间,又是一惊,心道:“此人,不正是那日红楼之上、女扮男装的公子么?”心下立时不服,站将起来。
“大胆,见到王上,还不下跪!”碧水儿喝道。
“王上?”月碎冷笑一声,道:“莫欺吾不识字,世上哪有女子坐得王上?”
“你眼前便是。”玄雪道。月碎眼见其人神态气韵,不似说谎;心里默默,好像也听闻来往客商提过,当今王上是个女子。立时大惊,跪倒在地。心思转了几个转,便又起身,口中嚅嗫。
“你想说什么?”玄雪道。
月碎挺直腰背,梗着脖子,语声微颤,道:“为何同为女子,命运却相差这许多。”余音未落,顾影自怜,眼中含泪。
玄雪折扇一顿,摇了摇头,道:“你不会想成为本宫的。”折扇再摇,眉宇生忧。
月碎抬头,摊着双手,道:“你怎知晓,便是能得这一日富贵,死也值了。”黯然之际,回想以前种种,哽咽道:“姑娘想必自小锦衣玉食,怎知我们这穷人家的女儿,如何讨活?”
“既是民生之艰,本宫愿闻其详。”玄雪道。
月碎历数自己种种遭遇:生而无母,父亲暴虐,酗酒毒打,便如一日三餐。世道凄冷、邻里漠视、自私自利、人不如狗……絮言之间,触动伤情,苦世孤心,早已伤痕累累。“于此,生而何欢,死亦何苦?趁着芳龄尚在,犹有姿色,若不及时行乐,享尽浮华;凄苦人世,还有何者让人流连?”月碎言尽之间,早已泣涕不已,泪湿衣衫。
片刻讲述,听得玄雪心头欲雨。碧水儿眉心一皱,面有蔑意,道:“于此,娘子便主动献身,自甘下贱,投身青楼,做的娼妓?”
“你——”月碎便要抢话,又被碧水儿打断,喝道:“天底下谁人不苦,想必身世凄惨者多,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未见人人寡廉鲜耻,好吃懒做,贪得暴富,自甘堕落。”
听闻此言,月碎忽地哈哈大笑,道:“你道我是自甘下贱,遭人唾弃?!哼,姑娘怕是不曾见过,邻里乡亲,那个不是钱奴,笑贫不笑娼。”癫狂之间,笑声惊心。
“你——”碧水儿气极,面色绯红,但要指骂,却被玄雪拦下,只听其人娓娓道来:“荣华享乐,皆是人前显耀,身外之物;却非自心充盈,坦荡无忧。人言者,知足常乐。现下你已赚得富裕,缘何不就此洗手,返乡归田,落得清净。”
听闻此言,月碎仰天大笑,眼角出泪。转头望见雕梁画栋,道:“吾还未得享极致尊荣,如何甘心?”
“大胆!”碧水儿喝道,玄雪拦道:“你之所求,本宫赐你,如何?”
“王上三思!”碧水儿道,“只怕其人得了便宜卖乖,一山还望一山高,有负王上隆宠。”
月碎讥笑一声,心思方才堂上女子语出惊人,想必也是个舍不得的,登时启口道:“这位子金金黄黄,谅你也舍不得让我坐坐。”
玄雪眉心一皱,道:“宣胡姬上殿。”碧水儿照办。
少时,胡姬上殿,玄雪道:“本宫答应,让月碎享一日尊荣。这一日内,你便要如敬奉本宫一般,侍奉于她。”此言一出,堂下三人皆惊。胡姬道:“王上三思。”
玄雪一挥折扇道:“本宫既领君位,岂可戏言,尔等明日照办。”胡姬虽心生不解,无奈君令如山,只得领命。玄雪正欲下堂,忽闻月碎道:“等等。”
“尔还有何要求?”玄雪道。
月碎摆着架子,道:“既要在此耽搁,我须得回去拿些东西。”
玄雪脱口笑道:“这里的东西,不足你用么?”
月碎道:“娘子我也是娇贵,便用自己的才舒适。”
玄雪无奈笑笑,道:“准。”便往后堂而去。看其走的远了,月碎便往那金黄椅子上一坐,滚了几滚。“下来!”胡姬喝道。月碎起身坐直,模仿着玄雪模样,道:“本宫命你,不得大呼小叫。”
胡姬长剑出鞘三分,喝道:“今日你还不是王上!”月碎一听,脸色一变,怎奈那黄绸滑溜,立时落下地来,起身道:“本娘子要回去拿东西。”胡姬道:“今日不许你出宫,不管什么东西,我派人取来便是。”
月碎登时着急,道:“紧要的东西,你们粗手粗脚,弄坏怎办?”
胡姬道:“那便教小厮送来。”
月碎愈发心急,竟然眼眶含泪,道:“小人家家的,哪知道娘子放在哪里。”
胡姬心思一转,正要发作,却听碧水儿回来道:“怎地还在,不是回去拿东西么?”取了香炉,转身离去。胡姬无奈,想来王上有令,只好押着其回到红楼。
便至红楼,老鸨儿冲上前来:“娘子可回来了。”再观月碎身边那人,真乃倾国之色,登时双眼放光:“这小娘子,哪里来呀?”话音未落,却被长鞭勒住脖子,直伸石头。胡姬阴笑一声,道:“你快些去,否则教她做了吊死鬼。”
月碎吓得大惊,连滚带爬上了楼,关上房门,开始搜寻:地板下、枕头里、夹层间,翻出数十张银票,一堆珠宝首饰。再将平日里不得穿的贵衣裳,取了几件,刚要下楼,却然顿步,心思:“那老鸨儿平日里作威作福,我便晚些下去,也叫其人送了老命。”念及至此,心中窃喜。坐在梳妆台前,穿上大红贵裳,挂满金银首饰,画得浓妆艳抹,这才慢慢悠悠,阖上房门,走下台阶。
眼见那老鸨儿趴在地上喘气儿,显是没死,心下骂了一句。小童见状,立时不解,捉住月碎袖子:“娘子这好打扮,是要去哪里?”
月碎正自得意,扬眉道:“便是去那王宫里,也做得娘娘。”
小童立时拉住,眼睛鼻子拧在一起,道:“娘子可是发烧,说得混话。”
月碎推开其人,道:“天下间女子做得王上,我做不得?哼!”踢开小童要走,却不想被拦腰抱住:“娘子好不开眼,知晓自己积了几两德。这满身的绫罗珠宝,娘子拿身子换;现下又要作什么娘娘,娘子又拿什么换!”
月碎一听便怒,“啪啪”两个嘴巴,打得小童整转了个圈,恨恨道:“娘子我还有这条命,休要你管!”说罢,忿忿而去。胡姬看了阵笑话,呵呵一乐,扬长而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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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