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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长篇小说

韩国MERS风暴里的人们:我要活下去

面对失控的疫情,失能的政府,失去信任的社会,活下去,竟成为如此艰难的愿望。(Fotolia)

2015年5月20日,韩国出现第一起“中东呼吸症候群(MERS)”确诊个案,却因政府的颟顸,导致疫情失控、甚至出现全球首例的三度人传人,终致MERS席卷韩半岛,造成186人确诊,38人死亡,其中包括许多医护人员。感染者面对政府官僚、标准僵化,丧失黄金治疗时机;社会弥漫着“无知、恐惧”的病毒,使痊愈者被贴上各种排挤与歧视的标签,仿佛还被隔离在隐形的病房,仍在无声呐喊着“我要活下去”。

 

序幕

五月二十日上午十一点,三名流行病学调查员抵达位于京畿道W医院八楼的准备室。他们穿戴好C级防护装备(注:分为A、B、C、D四个等级。C级防护使用时机为有污染物存在于空气中,能经由液体飞溅接触。装备包括动力滤净式呼吸防护具PAPR、呼吸防护头罩、围裙、酒精消毒液、袖套、防护衣、长筒防护鞋、长筒鞋套、口罩、抗化学外层手套、广用型内层手套),经由护士站依序走进病房。

曾经拥挤喧哗的走廊看不到任何病人或医护人员,原定在此时的专家诊疗及各种检查、病人和家属,都被转移到其它楼层。流行病调查这件事被视为机密行动,所以八楼外的其它楼层仍照常运作。虽然他们收到了院长一切准备就绪的通知,却还是跟野猫一样蹑手蹑脚的打开第四间病房的门走进去。他们停留在走廊的时间,没有超过五秒。

调查员一边呼吸着PAPR过滤的干净空气,一边打量病房。首先看到的是一只倒过来的拖鞋和掉在地上的枕头,这是医院接到电话后立刻转移病人的痕迹。这间病房的病人和家属被分别隔离起来,医院不允许他们带走任何一件物品,也不必打扫。直到今天早上,病人、家属和医护人员还在这间病房进进出出,现在却像久未使用的停尸间般,失去了生气。

这是间典型的双人病房,病房里并排摆放着两张床和两个置物柜,窗户旁的角落有一台冰箱,两张床对面的墙上挂着电视。调查员戴着内外双层手套,仔细检查窗框、窗帘、病床和安置在地上的家属陪伴床。他们不仅跪在地上用手电筒查看床底,还踩在床上检查天花板,拍下一些若有似无的污渍、成团的灰尘和零食碎渣,就连一根毛发也没有放过,所有东西都放进塑胶袋密封起来。

三个人轮番轻咳了几下,过滤的空气虽然干净,也很干燥。为了减轻窒闷感,三个人轻轻摇了摇头。不能用手去抓或拉扯头罩,会有感染病毒的风险,所以连扶正歪掉的头罩和手套都不行。这时,刚好一缕阳光照了进来,让白色头罩、黄色防护衣和蓝色围裙映衬得更加鲜明。在这个行星上,这身装扮在任何地方都不受欢迎。

***

他们难以避免地晚一步才进行流行病学调查的责难。

展开调查两天前,也就是五月十八日早上十点,首尔F医院向管辖保健所(注:地区的医疗行政机构,类似台湾的卫生局)通报医院出现疑似中东呼吸症候群,又称MERS的个案。

这位于中东往来从事贸易的病人,曾在四月二十四日至五月三日于巴林等地逗留,五月四日返国。因出现高烧、严重咳嗽,前后曾在三家医院看过门诊和接受住院治疗,但病情始终未见好转。于是他在五月十八日来到F医院急诊室。值班医师吴甲洙注意到他在发病的十四天内曾到过中东地区,因此向保健所通报疑似MERS患者,保健所随即向疾病管理本部申请诊断检查。

本应根据手册迅速应变,却受到疾病管理本部阻挠,理由是个案待过的巴林不是MERS发病国。但他们忽略了一点——与单峰骆驼接触后爆发首例MERS的沙乌地阿拉伯,与巴林接壤。保健所向F医院传达了疾病管理本部的拒绝通知。

吴甲洙无法接受这个结论。五月十八日下午两点,他亲自打电话到疾病管理本部重新申请诊断检查,但疾病管理本部不但没有展开检查和流行病学调查,还声称检查出的其它呼吸道病毒不会造成问题,后续再考虑对疑似个案进行MERS检查。

隔天的五月十九日下午一点三十分,疑似个案的流感检查结果为阴性。这时,疾病管理本部才对疑似个案进行MERS检查。晚上七点采取检体后,五月二十日上午六点,检验结果为阳性。

“1号”MERS病人出现了。

只因疾病管理本部拒绝了检查申请,处理被动,在最初通报后过了三十三小时才采取检体,四十四小时后才得出结果。若疾病管理本部第一次就批准保健所的申请,那就不会是在五月二十日,而会在十九日、说不定十八日就会有结论。在这需要分秒必争去防止传染病扩散的体系下,很明显的,三十三小时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

五月二十日凌晨,疾病管理本部派出流行病学调查员,前往“1号”就诊过的医院。在前往“1号”从五月十五日到十七日住过的京畿道W医院路上,他们用三明治简单解决早餐,午餐也延到调查结束后。没有比在病房里调查到一半,脱去头罩、防护衣、围裙和手套,吃完午餐后再把这些防护装备穿戴回去更麻烦的事了。

调查结束后,走进院长室的三人闻到扑鼻而来的咖啡和蛋糕香气,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辛苦了。听说你们连饭都没吃?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吧。”

院长的笑容充满善意。

调查员入座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不能在进行调查的医院接受任何款待和礼物,是他们的原则,但咖啡和蛋糕应该不成问题。有十五年资历的前辈刚拿起杯子,另外两人也跟着喝起咖啡。

院长等他们吃了两三口蛋糕后,这才难以启齿的问道:

“听说这是致死率极高的传染病,我们该不会被区域隔离吧?”

区域隔离(Cohort isolation)是指:出现传染病患的医院整体都要被隔离,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停止诊疗。这对医院而言是极大损失。

资深调查员放下杯子。

“没必要区域隔离,但还是先把密切接触者隔离起来吧!”

“那密切接触者的范围是?”

距离院长最远的年轻调查员回答:

“与确诊或疑似个案有过身体接触的人,还有在出现MERS症状的病人周围两公尺内,停留超过一小时的人。简单来讲,就是为患者治疗的医师、护士和家属,以及住在同一间病房的病人和家属,都属于密切接触者。”

“那你们的意思是,只要把密切接触者隔离起来,医院还是可以照常看诊了?”

院长再次确认。

资深调查员回答:

“是的。”

坐在前辈和新人之间、有十年资历的调查员取出文件,那是他们抵达医院、展开调查前从院方那获得的,是为MERS确诊个案进行治疗的医护人员、家属,及同房病人和家属名单,文件还附上同一区、不同病房的病人和医护人员名单。前者有一页,后者则有五页。

调查员连第二页都没翻,只盯着第一页说:

“二十九名医护人员和医院员工,一名同房病人,加上两名家属,总共三十二人。我们会向疾病管理本部这样报告的。”

“明白了,那我现在立即进行隔离。”

清空了咖啡和蛋糕,资深调查员起身,他与院长握手时,告诫似的说:

“你也清楚,如果MERS病人在这里住过院的消息一传开,怕是不会再有人敢来看病了。我们的原则是不公开医院实名,尽快控制住情况。”

“明白,这是当然的了。我一定会做好保密工作,不让MERS这个词传出去。”

“事态很快就会得到控制的。”

“等这件事过去后,你们一定要再来一趟医院,到时我请吃饭。”

“听你这么说,我们就很感谢了。我们暂时不会再来了。”

五月二十日,政府根据“传染病危机管理标准手册”,将传染病危机警报等级从“关心”上调到“注意”。这表示官方确认了国外新型传染病MERS传入境内。

五月二十一日,与资深调查员担保的正好相反,流行病学调查员对该医院又进行了追加调查。院长很担心会增加隔离人数,否则怎么可能不到一天又来了呢?但调查员看过医务记录、确认完医院的监控画面后,将二十九名医院员工中的十三名从隔离名单中去除,意味着他们缩小了隔离范围。对于缺少人手的医院而言,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人担心因为缩减了密切接触人数,日后会造成更多人被隔离。

调查员第三次突然到访W医院是在五月二十八日。到五月二十七日,疾病管理本部指定的密切接触者中,已有四名确诊MERS。虽然出现确诊个案令人遗憾,但均出自指定名单,所以大家并不十分惊慌。但在五月二十八日确诊为MERS的病人,并没有跟“1号”住在同间病房,他成为首例超出密切接触者范围的MERS个案。

疾病管理本部又晚了一步,才扩大追踪整个病房区的病人、家属。于此同时,W医院仍不断接收住院病人,同时也有很多人出院。院方开始打电话联络出院的人,直到隔天、再隔天,追踪调查仍然没有结束。确诊个案不断增加,已经远远超过疾病管理本部指定的密切接触范围。

没有人出来解释为何不断出现MERS个案。渔网松了,大海广阔无边。越是拖延时间,大海越是无限的扩大。

反复的偶然是必然吗?

就在京畿道W医院扩大调查范围的前一天,五月二十七日,一辆救护车抵达首尔F医院急诊室。救护车上的男子是从首尔南部客运站移送过来,他咳嗽严重,在五月十五日到十七日曾住过W医院,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与“1号”同一时间住在同一家医院,因为他们的病房不同,所以该名男子被排除在首批密切接触者名单。

该名男子于五月十七日从W医院出院,待在家中休养,五月二十五日再次住进C医院接受治疗,但高烧和咳嗽反而更加严重。朋友劝他到首尔的大型综合医院就诊,于是他搭上开往首尔的巴士。

被抬到急诊推床上的病人难以忍受不停袭来的痛苦,连自己的症状都说不清楚。

“喘、喘不上气⋯⋯头、头,呃啊!”

还有一个惊人的偶然是他不知道的。救护车抵达的F医院急诊室,“1号”MERS病人在九天前的五月十八日也来过。

同一家医院的急诊室,虽然发现了第一名病人,却疏忽了第二名病人,因为曾治疗并通报“1号”为疑似个案的医师和护士正在隔离,这就是院方的辩解。当然还有各种借口,但他们之所以疏忽的最大原因只有一个──怎么可能还有MERS病人过来?

在多次的疏忽大意和反复的偶然之间,MERS冠状病毒正从大韩民国的首都首尔往外扩散。就在疾病管理本部扩大防御网的前一天,MERS再次传入首尔。前夜,没有任何防备。

第一部 感染

为何去急诊室?

“请您在急诊室等候。”

病人在医院应具备的五德之一,就是耐心等候。

五月二十七日,金石柱没有追问医师和护士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直接搭电梯从血液肿瘤科门诊来到一楼急诊室。石柱明白,因为自己也对病人说过很多次同样的话。要等到有病房为止!根据出院人数,在急诊室等待的时间也是流动性的。

石柱既是医师,也是病人。去年春天,他刚从牙医学研究所毕业不到一个月,在私人牙医诊所做领月薪的牙医。就像刚从医时一样,怎么可能想到自己会罹患这种病,住进综合医院。虽然去年的每一天都是恶梦,但造血干细胞移植非常成功,至今恢复得也算不错。半个月前,石柱重新回诊所上班了。今天他原打算在综合医院的门诊看完病,下午马上赶回诊所工作。虽然石柱这次是因高烧不退和胸口发闷住院,但他的目的不在治疗,而是检查。

急诊室分为五区,每一区都设有几张床和椅子。当听到请在急诊室等候时,石柱联想到了连成排的椅子。床位想都不要想,如果运气差连椅子都是满的,那就得靠窗边站着,或在走廊徘徊,再不然就到家属等候区找张椅子坐,然后时不时跑到内科区跟值班护士打探病房情况。

走到内科区,首先看到的是右侧靠墙摆放的几十张床。正如他所预料,没有半个空位。中央通道的左右两侧,排列着两张一组的椅子,也都坐满了人。坐在门口的男人刚好起身离开,石柱快步上前占领空位。他拿出手机,打给妻子南映亚,但直到自动答复响起前都没有接听。在制药公司上班的映亚说公司太忙,搞不好要连加三天班,不能陪石柱一起去医院,她很过意不去。但就算映亚能跟来,石柱也会阻止她。只是门诊而已,他一个人可以的。

石柱传讯息给映亚:在急诊室等,要住院做检查,你不用担心。

石柱又打到工作的诊所,所长听完事由后,要他这周好好在家休息,不用来上班了。原本从六月开始复职就可以了,但石柱想赶快适应工作环境,才提早了几天。

石柱翻看着手机里儿子雨岚的照片。五月第一周,全家一起去了马来西亚旅行。四岁的雨岚不管是在机场、渡假村、户外游泳池还是餐厅,都笑得很开心。石柱答应雨岚和映亚,每年一家三口都要去海外旅游。这约定是多么珍贵,如今石柱深有体会,打算跟家人一起做的事,不要一延再延,必须当下付诸行动。

“不好意思,可以借我打个电话吗?”

石柱抬头,只见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人,大汗淋漓的站在面前。她烫过的头发已经没什么鬈度,短粗的鼻头和下垂的眼角周围布满皱纹,两道弯眉和宽脸颊,让面相显得和蔼可亲。石柱关掉相簿,递出手机。

***

“请再开快点!不知道是胃破洞还是肠子穿透了,她快疼死了!”

吉冬华不是话多的女人。平时去教会除了在唱诗班独唱,几乎很少听到她说话,所以大家都叫她“湖水劝师”(注:劝师为基督教对女性长老的称呼;湖水则比喻冬华如湖水般宁静”。但在救护车上,看着眼前抱着肚子不停呕吐的妹妹吉冬心,她忍不住大喊起来。冬心肚子痛得整夜没睡,到了凌晨居然吐血,昏了过去。

石柱来医院看门诊时,载着冬华和冬心的救护车也抵达了综合医院急诊室。冬心躺在推床被送进急诊室时,哀嚎也未曾停歇。直到诊察结束开始输液才停止,呻吟渐渐变小。冬华赶快去了趟厕所,从家里出来时就憋到现在。上完厕所,她摸了摸牛仔裤左侧口袋,总是放手机的口袋是空的,可能是急着送冬心上救护车忘记带了。冬华走进内科区,看到坐在第一排的男人,他笑容满面的盯着手机,就连冬华都能感受到他那与急诊室不搭轧的幸福感。冬华向男人借了手机,打给独生子赵艺硕。

“嗯?阿姨?”

儿子的反问像断奏一样传了过来。

艺硕正在便利商店打工,没有时间讲电话。

“吊了点滴,刚刚睡着了,还要再做几项检查,但胃溃疡的可能性很大。今天不会太晚下班吧?累不累?要是累的话⋯⋯”

“妈,等等再说!欢迎光临。”

艺硕打断冬华,挂断了电话。

平常艺硕就跟女儿似的,经常没完没了的跟冬华讲电话,看来他现在很忙。

“不好意思⋯⋯我能再打一个电话吗?”

“请便。”

男人深邃的眼睛很温柔。

冬华在物流仓库工作了三十年。她一开始在永永出版社的大型仓库上班,十年前换到出版综合物流公司“册塔”。虽然换了公司,但工作还是在仓库搬运书。冬华总是穿着牛仔裤,在大家眼里是个女强人。

女员工多半都待办公室,只有冬华坚持要留在仓库,而且到现在也对搬运书很有自信,能比年轻力壮的男员工更快更多。她不仅要负责五个大型仓库和一个中型退货仓库,还要处理销毁退书的工作。这些年来,经由她那双厚实的手送进书店的书,加起来可能比南、北韩的人口还多。

“你等一下!”

一起共事了十五年的林罗雄喊道。

冬华和林罗雄在前公司就是同事,冬华换到这家公司后,特地介绍了林罗雄过来。冬华一声不响的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噪音,嘴角露出神秘的微笑。从噪音的大小、震动和间隔,就能估计碎纸机的状态。她等林组长走到仓库前、停有堆高机和货车的停车场。

“你跑去哪?不来上班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不用担心出货,我又不是做这个才一、两天,要是接到出版社要求销毁书的电话,我会看着咚咚的。”

“咚咚”是冬华给碎纸机取的绰号。

“我在医院急诊室,昨天夜里冬心肚子很痛。事情那么多我又不在,真对不起,等这边处理好我就赶过去。你应付得来吗?⋯⋯不是我不相信你,最近要出货的种类和数量那么多。我会再打给社长的,那就辛苦你了,谢谢。”◇(节录完)

——节录自《我要活下去》/ 时报文化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我要活下去》书封/ 时报文化出版公司提供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