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名臣,张养浩是元朝三俊之一;作为文学家,他更是元曲作家中的泰斗。今人对张养浩的了解,大概就是从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开始的: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元曲作为一代之文学,它的知名度似乎远不如唐诗、宋词那样广泛。张养浩的这支散曲,既有文人诗的忧国忧民,也有豪放词的波澜壮阔;既有文采飞扬的铺叙渲染,也有率真自然的口语表达。若能静下心来细细品味,我们同样能够感受到,元曲独特的韵味和美好。
除了用於戏曲表演的杂剧外,元曲中的散曲,与宋词类似都是入乐的歌词。当宋词走过了它的黄金期后,元代文人纷纷用新兴的文学形式,记录他们的身世,表达他们的情感与志向。张养浩的散曲,正是他一生经历与品格的写照。
浩气为魂
张养浩为人儒雅正派,读其作如见其人,文气充沛,浩然磅礴。撰写文章时,他正襟危坐,洋洋洒洒完成针砭时弊的万言书,以及论述为政之道《三事忠告》,堪称古代贤臣的教科书。哪怕是用于宴会娱宾的曲词,他亦不忘臣子的使命,吟唱出雄豪阳刚的气势,和慷慨悲壮的风骨。
譬如这首《山坡羊》,作于张养浩赴任陕西的途中。那是张养浩在晚年最后一次出仕,此前他卸下官帽,决意隐居,朝廷六召不起。而这次复出,与其说是做官,倒不如说是临危受命,赈灾救人。
《元史》载:“天历二年(1329年),关中大旱,饥民相食。”他接到诏令后,立刻变卖家财而启程,沿途展开赈灾工作。他还将途中所见所感,写成一组怀古主题的《山坡羊》散曲,其中“潼关怀古”就是最著名的一首。
他进入陕西潼关,眺望雄伟奇险的华山,汹涌澎湃的黄河。张养浩即景生情,被万千气象激起无限豪情,不由赞叹:“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起笔意象扩大,奇崛不凡,一种盛大的气势扑面而来。
紧接着,广阔的空间激发无限遐思,学识渊博的张养浩联想到千百年来的朝代兴衰,情感转向低沉:“望西都,意踌躇。”西安是十三朝古都,见证了秦、汉、唐这样辉煌的盛世。然而“伤心秦汉经行处”,回顾历史令他吊古伤今,因为那繁华的宫殿、叱咤风云的帝王将相们都已化作尘土。
曾经的辉煌早已湮灭,而这千百年中,无论盛世还是乱世,无论朝廷兴起还是灭亡,这个世界上的每个角落总会出现天灾人祸,百姓们岂止是在这次陕西旱灾中饱受苦难?史书记载,张养浩每每念及百姓,都为之放声恸哭。他心怀悲悯,关怀苍生,这是他做官的责任所在,也是心怀沉郁之所由。
因此,他由衷感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整首曲子从描绘山河到兴叹历史,最后转为哀叹历代百姓之苦。收束二句如豹尾简洁有力,更有荡气回肠、余音不绝的韵味,堪称元曲中的千古名句。
这支元曲,更像是一首士大夫的豪放词。张养浩的学识和经历,赋予元曲典雅的气质,又不失质朴直率之特性。其中宏大的气魄,深刻的思想,让这首曲子有了灵魂。古人有“气盛言宜”之论,认为作者有高尚的道德或思想境界,其言论、著述无论用词长短或声调高下,都可成为佳作。这首词动人之处,更在于张养浩与百姓休戚与共的道义与情怀。
为国为民
在赈灾途中,张养浩亲自登上华山祈雨,到任后又在社坛祷告。因为他的虔诚感天动地,大雨连下数日,缓解了旱灾。为此他写套曲《南吕.一枝花.咏喜雨》,其中第一段为:“用尽我为民为国心,祈下些值玉值金雨。数年空盼望,一旦遂沾濡。唤省焦枯,喜万象春如故,恨流民尚在途。留不住都弃业抛家, 当不的也离乡背土。 ”
毋需特别解说,这首曲辞本身通俗易懂。对仗手法与口语相结合,读来朗朗上口而又谐美生动,就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真诚地向你讲述救灾之事。张养浩一心为民,精诚所至,终于祈雨成功,令他欣喜万分。他的情操与胸怀,如同久旱后的甘霖一样,比金玉还要珍贵。
焦枯的大地恢复生机,春日里万物复苏,蓬勃生长,预示今秋庄稼的丰收,这是多少年来百姓盼望的景象啊!然而张养浩看在眼里,喜忧参半:“喜万象春如故,恨流民尚在途。”然而受灾的百姓仍然食不果腹,流离在外。张养浩心里装的,唯有国家社稷和百姓福祉,见雨而喜,思民生多艰而憾恨,一切情感皆围绕百姓福祉而展开。
救灾期间,张养浩还作有套曲《中吕.喜春来》,其中两段说道:“亲登华岳悲哀雨,自舍资财拯救民,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比颜御史费精神。”
“路逢饿殍须亲问,道遇流民必细询,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只落的白发满头新。”
张养浩从赴任开始,舍财、祈雨、吊死问伤,全然是一位体恤民间疾苦并且鞠躬尽瘁的老臣。他一路赈灾,一路付出,其尽心尽责的精神赢得了好官人的名声,然而这是他所谋求的吗?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本职工作,并不值得颂扬,因而用一个“哂”字表达淡泊名声的态度。
颜之推拒官隐居,也拥有好名声,这个名声于国于民有何实际用处呢?再看看自己,以老迈之躯终日操劳,即使白发满头,还未完成赈灾的使命。这样的官声,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张养浩不以政绩、名声为念,展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情怀。
乐隐修身
张养浩在仕途上大起大落,曾因言获罪被革官职,也主动辞官归隐,因而他的散曲还有一类是描写隐居岁月的,风格冲澹藻丽,与豪气干云的作品形成对比。这类曲词并非纯粹歌咏田园静好,而是作者对宦海生涯及世道艰险有了深刻体验后,做出了从容旷达的人生选择。
如《阅金经.乐隐》一首:
“说着功名事,满怀都是愁。何似江山归去休。休,从今身自由。谁能够,一蓑烟雨秋。”
回顾仕途浮沉,贤臣志向难伸,因而满怀愁绪,于是归隐江湖,把“功名事”换取“身自由”。结句更让人联想到《定风波》中的名句“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苏轼经历乌台诗案死里逃生后,谪居黄州时作的一阕宋词,表达了淡看风雨、归隐山林的意愿。张养浩避祸闲居期间,情形也与苏轼相似。
他们的归隐,不是逃避,也不是寄情山水,而是遇挫后的独善其身,坚持内心的操守。这也是张养浩豪迈与超逸气度的另一种表现。
再如《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
“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阴,云共山高下。倚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
这支散曲更像是一唱三叹的民间小调,传神地描绘出云和山交相辉映的姿态。它明白如话却又意蕴深长,既含诗之端严,又如词之婉转。“倚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有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又有着“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共鸣。
这片天地间,野草闲花点缀山云风景,鹿儿安恬地栖息,猿猴自由地玩耍,仿佛人间仙境,何等自在逍遥,无拘无束!这一切,都是远离官场后遇见的美好,正是作者纯净旷达心境的反映。
而张养浩之所以能用心感受山林之趣,是由于他对官场、功名利禄深刻的认识。他也用辛辣的笔触,写下许多警世劝善的散曲。如《红绣鞋.警世》:
“才上马齐声儿喝道,只这的便是那送了人的根苗,直引到深坑里恰心焦。祸来也何处躲,天怒也怎生饶,把旧来时威风不见了!
正胶漆当思勇退,到参商才说归期,只恐范蠡张良笑人痴。拱着胸登要路,睁着眼履危机,直到那其间谁救你?”
身居高位,坐享荣华富贵,这样的人看似威风,却不知最容易迷失心智,一步步走向危险。为何古时候的范蠡、张良选择功成身退?他们都认识到盛极必衰的规律,以及人生如梦,一切皆是过眼云烟的真理,因而他们不执著于名利,转去寻求生命的真谛。这首散曲,对那些在仕途积极钻营的人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
张养浩也做过大官,在朝中声望甚高。然而他极力反对皇帝在元宵节张挂花灯之事,令龙颜震怒。虽然事后皇帝并未降罪,但这也让他看透世情,当年就辞官归隐。张养浩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人们,祸发时无处躲藏,天怒时更不会轻饶;若不能为国尽忠效力,就要尽早抽身,才是自救的法子。故有人评价他的散曲,“使人名利之心都尽”。
《太和正音谱》称赞,张养浩的散曲“如玉树临风”。这与他的品德和正气是分不开的。在多年的儒学修养中,张养浩怀抱报国救民的崇高理想,无论是怀古还是隐逸之作,其散曲都激荡着磅礴浩然的正气。当正气之古风吹来,玉树愈发绰约多姿,愈发挺拔矗立,他的作品也愈有感动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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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