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一词,似乎有点书面语言腔。按江浙一带口语,不少人称“吃酒”,或称“吃老酒”。但酒是液体,到嘴后齿未动即流入腹中,“吃”字从何谈起?“喝酒”一说倒还凑合,但也有欠妥处。通常只有茶水或饮料是“喝”的,酒有度数,如果把酒当成茶水喝,与酒相关的诗情酒意,也就被抹去了。如此看来,还是取“饮酒”的说法为妥。
我不是酒徒,酒量有限,但若称“天性绝饮”,似乎也言过其实了。旧时文人多与酒沾边,民国时堂堂胡适之,也有吃花酒的雅事。今人头脑灵活,一入官场酒量自然见长,即便以文人自居,也不算离谱。我平生与官场无缘,但滴酒不沾,恐怕也有点过意不去。不过酒量虽有限,无碍我对酒闲聊的兴致。
我第一次饮酒,是读初二时的事。初一读了罗贯中《三国演义》,接着初二上学期看完《水浒传》。书中好汉武松路经景阳岗,在“三碗不过岗”的酒肆里,大碗痛饮的豪情雄风,令人倾慕不已。那年新年年初二有亲友来拜年,中午围坐一起用餐,餐前照例先饮酒。那次是绍兴酒,我啜了一口,觉得实在谈不上味美。但转而又想,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说酒的味道不值得褒扬。想起梁山好汉饮酒时的英雄气概,我揣起酒杯就有点奋不顾身的豪情。结果一杯才下肚,第二杯尚未沾,就感觉脸上发热、心跳加快,母亲说我的脸红得像关公。后来只记得朦胧中被母亲催促,扶着椅背摸到里间。再后来的事就不清楚了。此后终于有些明白,原来自己微不足道,与江湖好汉不属同一类。
真正令人称奇的是,许多重大事件与酒都有无法分割的关联。公元前206年,刘邦带着张良、樊哙到鸿门赴宴。对项羽而言,原可在酒宴上轻松拿掉刘邦,却未能把握机会。这也是无酒不成鸿门宴。双方畅饮之间,范增令项庄舞剑助酒兴,自然意在刘邦。张良眼看项庄剑影挥舞,两眼透着杀气,心里大惊,当即向故交项伯递眼色。项伯耽于友情,拔剑离席与项庄配合舞剑。项庄剑影朝刘邦逼近,项伯便以身体挡住。一个惊天动地的关键时刻,就在双方举杯把盏的酒宴上展开。危急万分之际,张良跑出账外找到樊哙。樊哙瞋目欲裂闯入鸿门宴,吸引了众人注意,项羽接着赐酒给樊哙,刘邦趁机溜之大吉。如果离开酒,鸿门宴的故事大概也就失去了让一代代人入迷的效果。
东汉末年,巨奸董卓专权,朝臣敢怒不敢言。司徒王允欲除董卓,利用美人貂婵设连环计。连环计的实施,也离不开酒。先是王允宴请董卓义子吕布,并让美人劝酒作陪。吕布匹夫之勇,有美人在旁,几杯酒下肚心乱神迷。王允趁机答应,选吉日送貂婵到吕布处,吕布心花怒放。转身之后,王允再设局,让董卓为貂婵的美貌心旌摇动。最终吕布与董卓反目,董卓死于吕布手下。这段故事,没有酒也不行。
酒与诗歌的关联,同样令无数人入迷。同在汉末董卓之后,雄才大略如曹操者,叹人生短暂、霸业未成。于是借酒抒怀,高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伴随着浓浓酒意的《短歌行》,气魄雄浑,慷慨悲凉。
到了大唐,酒与诗更难分离。自称“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的李白,放声高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离开酒,李白笔下的豪气、仙气从何而来?我在高中开始读《唐诗三百首》,读到这首“将进酒”,真有点欲罢不能。杜甫《饮中八仙歌》中也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酒仙狂傲奇伟、纵逸不驯的个性跃然纸上。虽然对我而言,酒的味道实在谈不上美妙,但因读过几句唐诗,竟难以割舍对酒的那份情趣,这真是难以理喻。
到了大宋,唐诗的地位由宋词取代。有趣的是,宋词依然离不了酒。1076年,东坡居士醉酒抒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曲“水调歌头”,通篇醉酒咏月,构思孤高奇特。既感慨天上清冷,又鄙视宦海无常。如此笔墨纵横,酒意一泻万里,自然成千古绝唱,令无数文人倾倒叫绝。
比东坡居士约晚70余年的辛弃疾,一首调寄“破阵子”的绝响,也是酒余挥笔,豪情万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词中无法遏制的一腔激情,伴着酒意奔泻而下,昂扬磅礴的气势震动了塞外沙场。离开了酒,谈何麾下炙与塞外声?又谈何沙场点兵?
酒之于诗词,之所以有点化灵性的妙趣,是因为心中有诗的人,几杯酒下肚,理性程度恰如其分地下降,头脑中的俗见与拘束一扫而空,真性情得以流露,才有佳句顺流而下。
凡夫俗子如我辈,既无诗才也无酒量。读一点传世佳作,偶而也难免跃跃欲试。大约在1976年末,我应朋友之邀赴苏州闲逛。暂别按部就班的刻板生活,远离政治学习的拘束,言谈自由轻松。餐前一杯啤酒下肚,感觉舒畅惬意。苏州园林天下独步。沧浪亭的波光倒影,拙政园的厅榭山水等,令人流连忘返。那些日子里,我每天一首诗敲成,多为绝句。或五言、或七言,随意涂抹,偶尔亦有七律。诗的乐趣全在推敲之间、全在吟哦的过程中。可惜事过境迁,此后也没留存。返上海后,很快回到原有生活轨道,诗的情致随之烟消云散。没有诗情,每逢稍有兴致时,在家喝点啤酒。啤酒的最多限量,也仅一瓶而已,而且只能慢饮。
今人讲实惠,生活中毋须有诗,但酒却不可或缺。没有足够的酒量,要想在官场上混,大概也不行。我因本性难改,对官场没兴趣,酒量大小也不在乎。退休前每学期终了时学校聚餐,我从来滴酒不沾,连啤酒也不碰。不过真正让我尝到酒的美味,是产自山西杏花村的竹叶青。那是所谓的改革开放之初,在太原金融学校任校长的同学,来沪出差带来的。竹叶青的色质自不必说,拧开瓶盖即有清香溢出。淡淡的略带药草气味的清香,一小口含在嘴里,口感舒服极了。徐徐下咽,觉得一线清凉可口的细流,顺着咽喉而下,妙不可言,大有相逢恨晚的感慨。
犹记冬日晚间,晚餐前两小盅竹叶青下肚,餐后出门访友,那是单身王老五崇尚清谈的做派。一路迎着寒风前行,自知脸色微红,心头感到热乎乎的,也更觉浑身舒坦、意气风发。似乎一切烦恼,早已烟消云散。那种感觉,几近神仙。于是心里暗忖:酒的妙处,原来如此!可惜等到一瓶竹叶青慢慢享用完了,再想买就成了奢望。市井上瓶装竹叶青,全是假冒。货真的竹叶青,早已在民间蒸发。可笑我此生可感受酒之美味者,唯竹叶青而已。而毕生所能享受的,仅是唯一的一瓶竹叶青。
退休后有一段时间,消化机能显示故障,医生叮嘱“老酒弗要吃”。我心里好笑,但也从此正式绝饮。倒是因听取病友建议,变更原生活方式,对于消化系统的改善,竟奏奇效。今年因病毒肆虐,天天困在寓所内。不久前一次午餐,老伴取出儿子在前一日饮剩下的半瓶红葡萄酒,我一时开怀兴起,与老伴各斟半杯摆开架势。桌上手机,播放着台湾歌星徐小风演唱的上世记名曲《秋水伊人》。把酒临窗小酌慢饮,居然觉得味道不错。于是相约,等到哪一日值得庆贺时,决定正式“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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