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心眼
孩提时期,我和爸妈住在南昌路一幢老房子里,房子年代久了,有点旧,但是古典气派,公用的客堂方方正正,大得很,在小孩的眼里是那么宽阔,像一座雄伟的大殿,院内外面有两个被高墙围起来的一大一小的天井,小天井里有一口井。
连接天井的是一个花草茂密的花园,环绕着房子。房子有三层楼高,楼梯宽大,四五个小孩勾肩搭背并排走上去也是可以的,老房子的每一层有十几套房子,一重一重,住着好几户人家。
我家住一楼的正房,邻居们说,这幢房子原来的主人是上海滩大亨的姨太太,她住在正院,那里堆放着大量的黄金和珠宝,因为时事变幻,一夜之间姨太太神秘离家出走,来不及带走的财宝可能就隐藏在正院的某一个地方。
我家真是秘密的藏宝处吗?可我和爸妈,还有外婆搬进正院居住了好多年,从来没有看到过宝藏的影子。
倒是有小偷上门来过,东翻西找的,长条的地板被他撬开了几处,不知道有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宝藏,小偷真是黑心鬼,还顺手拿走外婆一把青石的“孝子手”,还有一只老旧的手表。
这两样东西是外婆惯用了的老货,外婆很是心疼,一边把地板钉起来,一边嘀咕说,小偷为什么不规规矩矩地做人,要冒险来偷她的爱物,还说:“如果他还有点良心,把姨太太藏的金银财宝找出来,留下一点,让我开开眼界。”
那天,在饭桌上,外婆又说,姨太太藏匿的财宝看来不在地板下,会不会在壁炉中?我听见了,说:“外婆小声点,让小偷听见了,又要上门来了。”
爸爸笑了,说我长心眼了。
我第一次听到“长心眼”?不知道是好话还是坏话,因为被评价的是自己,所以全听进去了。当时我六岁多,对于大人说的话,基本都懂……要是他们的话中有话,我会一知半解,只听个表面,不过一些暗喻的话大多与我无关,我并不在意,就像耳边刮过一阵小风、飞过一只小虫,不想去深究。
有时爸妈说了训斥的话,我觉得不顺耳、扫兴,会装作听不懂,而这一次是例外,我真的是听不懂爸爸是表扬还是贬损,琢磨了半分钟后,仍然猜不透。 脑子一转,想:这是一句带着奥秘的话吗?
与奥秘沾一点边,让我兴奋,问:“爸爸,这个长心眼……”
“吃饭的时候不要讲闲话的。”外婆夹着一个荷包蛋送进我碗里,说:“不想变成笨小孩,赶紧吃鸡蛋补脑子。”
外婆在家里是有权势的人,人人都让着她。这使得她行事独断,说话直来直去,不留情面。她的逼视,把我提问的热情浇灭了。我转过脸,眼睛看着荷包蛋。
外婆很有本事的,她把荷包蛋煎得好看,形状如小小的草帽,蛋白外沿一圈被煎得酥脆,微微卷起,像发硬的帽檐,其余的蛋白膨胀起来,表层有一些凸出来的油泡,咬下一口,是软绵的感觉,仿佛发酵过的。
蛋黄也是我喜欢的模样,七八分熟,不会流出黏黏的蛋液,也不会煎得太老。熟过头的蛋黄口感会粉粉的,失去了鲜嫩。眼下的蛋黄刚刚凝结成,让我舍不得大口吞下,一点一点慢慢来品,蛋黄中间嫩黄色的圆心特别美味。
我一向喜欢吃鸡蛋,不但迷恋蛋的滋味,还对鸡蛋带有一种模糊的敬仰。
外婆坚信吃鸡蛋能使小孩聪明,这个作用被她神话了,她跟亲戚朋友传授经验,说我原来是个愚不可及的小孩,现在的聪明,根源是自我出生以来,她每天给我吃鸡蛋。
外婆的暗示让我相信吃鸡蛋是聪明的源泉,如果不吃鸡蛋的话,自己会堕落,很快会变回一个小笨蛋,为了抑制不安和恐惧,我把食用鸡蛋看成是最神圣的事。
我吃荷包蛋,一副满足的神情,引来爸爸的注意,他露出欣喜的表情,说:“小孩就是小孩,多可爱呢!”
我坦然多了,“长心眼”似乎不坏。
那之后,我一天天地与过去那个不谙事理的小毛丫头道别,感情丰富起来,有了属于自己的心眼,那些想法是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的,也许我真的“长心眼”了。
我发现爸爸长了一颗“石头心”,他喜欢的小孩不是我,而是紫藤。我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时候一周只有周日是放假的,爸爸每到周日要领着我,去他的同事家“和紫藤一起玩”。
紫藤家有点远,爸爸走路又快,所以我一直要走到气喘吁吁的时候,才能到达那里。
紫藤家有偌大的客厅,打开通阳台的落地窗,阵阵劲风吹来,有一种身处户外的通畅。
紫藤会弹钢琴、会画图、会背诗歌,还会画图,画出的老鼠跟真的一样,在我眼里,她什么都会。而且紫藤脸蛋漂亮、笑容迷人,身材健壮、性格很温柔,看见爸爸,就甜甜地招呼他。
而我,只是脑子好使,可是小毛小病不断,瘦得跟猴子似的,还很贪玩。我去紫藤家,干巴巴地等着紫藤,等她练完琴后,就能和紫藤一起玩办家家酒了。
我们办家家的时候,喜欢模仿大人的生活。
紫藤扮演她时髦的妈妈,维妙维肖的,我扮演卖奶油什锦糖的阿姨、威风的女警察。如果我们来玩官兵捉强盗的话,我演坏人格外来劲,似乎比演好人过瘾多了,不讲规矩,随心所欲地发动进攻。我并不在乎演强盗,但是紫藤不肯演强盗和坏人的,如果一定要她演,她情愿不玩,她平时一个人玩很久,因为她的爱好很多,而且来找她玩的小朋友很多,好像她身上有光环,会吸引人来的。
我们还模仿医生和护士,那时不懂职业贵贱和地位,着实热爱有事情可做的职业,人人抢着演护士,却不情愿演医生,护士忙着包扎伤患、打针、喂病人吃苦药,够忙的。而紫藤却喜欢演医生。坐着,一本正经地使唤听诊器。
等我们玩好,紫藤还是漂漂亮亮的,而我浑身是汗。爸爸夸奖紫藤的名字有诗意,人名和花名一样好听,还说她文静、懂事。
我低下头,心里像被小虫咬似的,有点伤心,因为我也觉得紫藤不错,只是我追不上紫藤,远远没有她那么完美。不过,离开了紫藤的家,我会忘记不快乐的情绪,爸爸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一路上无论我唱什么幼稚的歌,他都听着,像听紫藤在弹名曲似的,他从来不会那么对紫藤的。
渐渐地,我习惯了倾听紫藤练习钢琴,渐渐地熟悉了很多世界名曲,另外,我心里隐约明白,爸爸欣赏的小孩是什么样的。后来,我慢慢长大,领悟到一个女孩能保持雅致、美丽,和浑身是汗的男孩子不一样,是值得欣赏和看重的,紫藤天生就是那样的女孩。◇
——节录自《我的石头心爸爸》/联经出版公司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