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慷慨赴义(1)
吕平扶着受伤的礼部尚书吕鸿,来到一片荒野,金黄的麦浪此起彼伏,仿若大海一般一望无期。吕鸿拄剑而立,仰望着夕阳落日之处,晚日霞光映出一脸沧桑:嘴唇微张,半眯着浊泪的双眼,眉目间满是悲戚之色,久然不语。
吕平一手持剑,立在不远处,望着他寥落的背影,心头万分不解:“六弦君子”这一雅号,该是风雅之人的名冠。何以他这样的风雅之人,却最终选择拿起了剑,指向王城里至高无上的权威。像他这样的文人士大夫,最看重的不应该是忠君爱国吗?现在的他,也许在后悔吧?后悔这一时冲动,后悔这一生的晚节不保、凄寒落魄。
吕鸿五内俱结,一幕幕的惨烈挥之不去。同线战友一个一个惨死王廷,尸骨未寒,吕鸿仰天长啸,喷出一口血来。吕平见状,连忙上前相扶。吕鸿将其推开,怒道:“六人合力,仍不能诛杀罪魁,是天时不予。”身躯一颤,踉踉跄跄退后半步,持剑拄地,待心神稍缓,方才注意到吕平:“你,为何在此?我不是让你离开了吗?”
吕平道:“我担心老爷的安危,所以未走。”
“我竟不知你的功夫如此之高,可从乱军中将我救出。”吕鸿道。
吕平道:“老爷,还记得您的府上,有位名为吕忠的下人吗?”
“吕忠?”吕鸿苦思片刻,道:“记不住,记不住啦。”
吕平道:“小人可记得很清楚。吕忠是尚书府的扫地下人,他死后,您可怜他孤苦无依,便将他入棺埋葬。”
“也许吧。”
“我,便是吕忠的儿子,独孤唯吾。少年时,我与父亲失散,长大之后回来寻找,但他已经辞世。我知道是老爷将他入殓,为报答这份恩德,便进入尚书府做了仆人。”
“原来……如此。”吕鸿心思一转,道:“如此,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可否?”
“老爷差遣,独孤唯吾万死不辞。”
“我要你投奔义军白门柳,堂堂正正将这无道昏君推下龙椅。”
独孤唯吾闻之一惊,道:“这……这……也不能因为一支曲子,就成了无道昏君?”
吕鸿仰天大笑,似是自嘲,又似怨叹,道:“一支曲子?你可知,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多少人因此含恨以终。与我同袍的五位君子,秋悲叶、王璇、冯宾、胡嘉、刘应,皆已为正义捐躯,我吕鸿无能,不能诛杀暴君,忝为士人……”话音未落,颓然倒落。
独孤唯吾大惊,箭步上前,接下吕鸿倒下的身躯,看见他勉力开合的嘴唇:“答应,答……应……”无声的情景,无语的悲凉,独孤唯吾心中震动不已,不由得屈膝以承:“答应,独孤唯吾,答应……你了。”
夕阳醉微风,晚景无限好。谁曾想这一片丹心,葬身茫茫荒野,只留天边染红的云霞,记载一抹苍凉。独孤唯吾将吕鸿埋葬,望着矗立荒野之中的孤独石碑,一声叹息,心感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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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暖阁,秋悲叶走进殿内,跪地拜道:“臣秋悲叶,参见吾王,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赐座。”皇甫亦节道。朱公公亲自为秋悲叶看座,秋悲叶拱手道:“臣惶恐。”皇甫亦节道:“诶,此次事件中,你是大功之臣。”说罢,拿起茶来饮。
“叩谢王恩。”秋悲叶再次跪地磕头,方才诚恐落座。
皇甫亦节放下茶碗,道:“刑部尚书铎克齐方才上书,欲将刺客诛灭九族,此事你如何看法?”
秋悲叶义正言辞道:“刺客大逆不道,无视王恩,被禁曲霍乱心智,理应处斩。九族之人,知情不报,系王上安危如累卵,合该一并问罪。禁曲妖音惑众,更该将涉案一干人等,处以极刑,通缉主谋景阳,押回朝廷,就地处决。”
皇甫亦节听之,不动声色,等他说完,便道:“爱卿奖罚分明,不如就由你协助铎克齐,一同处理?”
“臣惶恐……谢恩。”秋悲叶道。
皇甫亦节当即颁旨:“擢升礼部侍郎秋悲叶为礼部尚书,协同铎克齐一同办理此案。”秋悲叶感激涕零,不住磕头拜谢:“谢吾王隆恩。谢吾王隆恩。”
“下去吧。”皇甫亦节道。
秋悲叶诚惶诚恐,踩着小碎步退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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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几日以来的相处,高义薄和地痞已然成了熟友。一日饭后,地痞悄悄对高义薄说道:“嘿,老鬼,我偷听牢头儿们说话,好像王上被刺客行刺了。”
“噢?”高义薄眉头紧锁,道:“王上无恙乎?”
地痞道:“你且自身难保,还管王上呢?哎,依我看,这倒是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出去的好机会呀,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死吗?这回可死不了喽。”
高义薄一听,陡然来了精神,急道:“你怎知道的?”
地痞听他口气急切,便嬉皮笑脸道:“老鬼,原来你还是怕死的嘛。”高义薄一听,转过脸去,不理他了。
地痞急了:“哎哎,你别不理我呀。嘿嘿,脑袋转过来,这就对了。你想啊,王上遇刺,这么大的案子,你这小小不然的事情,当然就被人抛到脑后去了。你再叫你那位达官的朋友使点儿劲,出出血,过不了几天,就能生龙活虎,想干嘛干嘛了。”
“真的吗?”高义薄半信半疑。
地痞自信满满道:“那还有假?虽然我没做过官,但凭我……这小半辈子在江湖上的摸爬滚打,黑白两道的规矩,我是再清楚不过啦。放心吧。”地痞志得意满的咂了咂嘴,道:“说不定一会儿,你那朝思暮想的夫人,就被放回来了呢。”地痞溜完了嘴皮子,到一边儿躺着去了。
高义薄一听,顿时精神起来,坐直了身子,道:“如果真能出去,我一定重新做人。”
“我也一定重新做人,再也不赌了。”地痞顺口胡诌。
忽听铁门作响,有人下来。脚链子在地上拖得哗啦哗啦响。“又来一个?莫不是刺客抓到了?哎呀,遭了,牢里不太平,我得想办法赶紧出去了。”地痞心里盘算着,两人都默不作声。
铁链声越来越近,牢门开了,狱卒带了一个人进来,又放下些好酒好菜。待狱卒走后,高义薄定睛一看来人,顿时如噎在喉,眼眶凝泪。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两人哭抱作一团。地痞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突然灵光一闪:“哎呀,我真是料事如神。以后不开赌坊,改行算命得啦。”
高义薄和赵敏抱头痛哭一阵,方才放开,相互询问些情况。高义薄见妻子忠贞不屈,不禁感激涕零;自己前途未卜,又怕连累于她,连连哀叹。赵敏安慰他道:“不管结果如何,老爷,咱们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高义薄慨然叹道:“我此生何德何能,有此贤妻,呜呜……”
地痞最看不得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哭天抢地,便坐到远处去了。想来自己料事如神,为何遇赌就连连输阵,莫非是老天不让我再赌了。“哎呦。”地痞的食指头一痛,原来是被臭虫咬了一口,好像针扎。想起来干娘气他不干正事,混迹赌坊,没少拿针扎他的小指头,可他就是不思悔改。“唉,也不知道干娘现在如何了?我在牢里这么多天,不知道小的们有没有给她送饭吃。唉。”
高义薄夫妇二人许久不见,相逢不易,暂将烦恼抛诸脑后,开始吃吃喝喝起来。高义薄见地痞蜷缩在一旁,便道:“小兄弟,一起过来吃吧。”
地痞不耐烦道:“老鬼,别打扰大爷我睡觉。”
高义薄摇了摇头,撕下一块鸡肉,送入赵敏口中。入狱这几多个月来,这是吃得最满足的一次,食物,酒,人,出现的皆是时候。二人吃得正欢,突然十几个狱卒急匆匆走将下来,冲着牢门直直过来,粗暴阵仗吓得地痞赶紧钻到草堆里。
狱卒开了门,牢头道:“禁曲以下犯上,行刺王上。着涉案一干人等,即刻推出午门斩首。”高义薄大吃一惊,嘴里的肉掉在草堆上,赵敏顿时泣不成声。见他二人不动,牢头道:“别磨叽了,尚书大人正等着呢。走吧,高义薄。”说罢,几个狱卒便上来拉扯高义薄,赵敏拖住高义薄不让带走。“头儿,高义薄的老婆,也是要处死的么?”狱卒问。
“我看看。”牢头打开一封厚厚的书,查找一番,道:“一并处死。”狱卒遂齐齐上来拉扯。地痞一听高义薄,心下不禁戚戚:“难道是高云天那个败家子儿的老爹?”
待众狱卒出去后,地痞从草堆里爬将出来,小声跟牢头道:“大哥,大哥。”牢头一回头,看见地痞,不无讽刺地说:“是你啊。徐老虎,怎么样?着急出去了?”
徐老虎正要赔笑,忽见高义薄猛然回头,牢头儿的声音传入徐老虎耳中,顿时降如蚊声一般。
“想不到,高义薄临终结交的朋友,这称兄道弟的人,竟然是唆使吾儿加害至亲的罪魁祸首。命运,莫不讽刺。因果,莫不报应。”绝望之处,讽刺之时,高义薄情不自禁,哈哈大笑,嘲讽自己的自以为是,嘲讽自己的软弱无能。如果再有来生,高义薄情愿托生顽石,永远坚硬,永远不会背叛。摇晃枯槁的身影,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一挪,走向轮回。(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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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