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昭氏惊变(6)
玉林携昭雪出了刑部大门,便上马,准备离开。
昭雪仰问道:“公子为何去而复返?”
慕容玉林一笑,道:“景阳要救什么人,自有他的道理。他虽没做得好曲子,但人却是极好,我信他的人,不信他的曲。你回去将息,好自为之吧。”说罢,扬鞭打马。谁料昭雪竟俯跪于地。
玉林一惊,勒缰立马,嗔道:“你疯了吗?不知死活!”
昭雪哭道:“公子神通广大,求公子救救我爹娘,求您,求您……”说着,磕头不止,额头现红。
玉林好不恼怒,大庭广众,旁人还以为是自己欺负女子,怒道:“昭鹤亭罪大恶极,当诛九族,今日饶你一命,已是开了天大的恩德,快快闪开!”
昭雪兀自不动,只大叫道:“我爹娘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啊……”
慕容玉林见她不知收敛,当街喊冤,叫旁人看了还以为自己恃强凌弱,更怒道:“什么冤枉!铁证如山!那邪曲残谱不自你家而出!若不是惑众妖人,存些邪曲残器在家做什么用?闭嘴!闪开!”
说着,右手一紧,那马儿双蹄腾空,昭雪大骇,瘫地如泥,只觉一阵烈风从头顶刮过,那玉林公子已在丈外。见人已走,失了指望,昭雪十指扣地,万念俱灰。恍惚间只听得清脆马蹄声自身后传来,一抬头,竟是慕容玉林。
只见他微一抬首,丢下一只锦袋:“你好自为之罢!”便策马疾奔,转眼无踪。昭雪打开锦袋,里面是沉甸甸两锭雪花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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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雪无望,踱回家中。
一切皆已成定局。爹娘是决计不能讨活的了。而一想到这罪魁祸首竟是他们的亲骨肉,便觉得愧愤难当,世间难容。“只不过早几日罢了,待到地府相见,再向二老叩首请罪。”昭雪坐在床上,持刀在腕:“不过一痛罢了,怎比得上良心煎熬。”心一横、眼一闭,便重重割了下去。
“当真哀莫大于心死?”——竟毫无痛觉。
睁眼一看,原来是自己房里的小刀久也不用,竟锈得钝了。别说破皮穿肤,便是裁纸断叶也不能够了。心下一阵失落,死志仍坚,悄悄去了厨房,找了把锋利之刃,正欲自裁。
隔壁争吵之声不绝于耳,心想别自己在这里,还没死了便被发现,藏刀在袖,准备另觅静处。经过门外,听见小梅在哭,童子在笑,好生奇怪,便躲在暗处偷听。
只听小梅哭道:“你这人,良心让狗吃了。老爷夫人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小姐一人,孤苦无依。这危难时刻,你却要甩手而去!”童子笑笑,细声细气好言劝慰一番。
小梅又哭道:“你若要去,一个人去好了,留我一人,也能保得住小姐一日三餐粗茶淡饭。”
童子失声笑道:“呵,你如何保得?再卖一次身,去得别人家当丫头,容得你再带个小姐么?”
小梅一时无语。
童子又道:“还是要小姐与你一同,作了使唤丫头?”
小梅惊道:“这,万万使不得!”
童子到:“这便是了。你我在此,只不过多了两张吃饭的嘴巴,谁来养活咱们?难道指望小姐吗?”
童子见她不语,又道:“你我若离开,小姐少了牵绊,没了指望,自会去投往高家,这便不好么?”
小梅急道:“可是那高公子……”
童子断她道:“此一时彼一时。若老爷夫人还在,自然由老爷做主;老爷不在了,小姐又没个依傍,难道要流落市井?况且,老爷临去前的意思也是应了这门亲事的。而且……”
“而且什么……”小梅急道。
童子一皱眉,道:“下午高老爷来过,说老爷夫人已经被定了秋后问斩,永不翻案!”
“什……什么!”小梅惊得眼泪也顿住了。
昭雪在房外听着,虽早有准备,仍不免心惊。
童子续道:“试想,若小姐嫁进高家,老爷夫人的事便成了高老爷家的事,他岂有不管之理。何况我听说这高老爷的丈人是朝中三品大员,若他出手,虽救不得老爷,夫人总该罪不至死”。
昭雪心下念了声“娘”,不禁又泪如雨下,摇了摇头:玉林公子这样的人物尚且说不上话,更别提旁的人。那铎克齐乃朝廷一品大员,一千个高老爷、高丈人又做得了什么!
童子又道:“今时不同往日,只好委屈小姐了。好在我看高老爷不是什么势利之人,小姐嫁过去,并不见得受什么苦,倒是受制是免不了的。若非如此,难道要小姐去抛头露面不成?而且,恕童子话不中听,她现在已不是什么小姐了。若无高老爷眷顾,和你我也无甚差别。”
昭雪在外,字字听得清晰,心想,这童子平日里不显山水,头脑却是甚为清楚。感怀自伤,确“已不是什么小姐了”。
小梅扑簌簌落着眼泪,童子见她放不下小姐,忽地话头一转,道:“你也莫要天真了,你当小姐还信得你么?”
小梅顿时疑惑,道:“为何不信?”
童子道:“你当那告发密室的人是谁?又有谁去过密室?”
小梅脱口道:“是那帮恶官差自己找到的啊!”
小童道:“你若是小姐,会相信么?那地室如此隐秘,他们岂能一来就翻得到?家中五人,有几人便到过密室?老爷夫人小姐,自然不会说。我压根不知,还能有谁?”
那童子便欲再说,忽的门开了,昭雪出现在门口。
小梅急于分辨:“小姐,我,我……”却被昭雪一挥手打断,道:“你们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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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到得厅中,昭雪从父母房中取出一个木盒来,坐于主位,那二人立于堂中。昭雪打开木盒,道:“这是你二人的卖身契,现老爷夫人遭逢横祸,昭家已倒,也便还了你二人自由。念你二人多年来服侍有功,这里有两锭银子,一人一锭。”说着,从慕容公子弃下的锦袋里取了银子出来,连同卖身契塞到二人手中,续道:“得了自由,便不必小姐相称,我已不是什么小姐了……”说着,声音竟哽咽起来。
童子面有愧色,当即与小梅跪下道:“小姐。我等不走了,誓要侍奉小姐周全。”
昭雪忽地一怒,道:“说的什么混账话,难道我嫁进高家,还要带着两个累赘不成?”
童子低头咬唇,小梅欲言,昭雪止道:“你也不必多言,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我不怪你!”说罢,起身回房。小梅知小姐到底是不信自己,分辨似又全无意义,白白受这不白之冤,心下有苦难言,哭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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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昭雪便送了二人坐船南下,经的是京杭运河。
三月中旬,春意盎然;长空万里,南雁北还;青草细腻,野花伴香;河畔堤岸,春水淙淙;纤枝垂柳,莺声燕语。
昭雪见那二人相互扶持着上了船,头上犄角,还是两个孩子。禁不住这世事沧桑,一夜催的人老。
那童子忽又跳下船来,将一个蓝布包袱交给昭雪,听身后船家哨声,急急返回船上。昭雪疑惑,打开包袱,竟掉落出两锭雪花银。另有一幅画,展开来看,竟是高义薄第一次拜访时候,被自己毁掉的墨竹图。只见那败笔一处已然成了一条河流,墨竹经流水滋养,欲发精神挺拔。画下落款处赫然映着“昭鹤亭”三个字。
昭雪扶画在心,泪如雨注。便一抬首,那船已缓缓离开岸边。她捡起那两锭银子,捧画沿岸奔走,只见童子和小梅二人立在船尾。
童子喊道:“老爷一番心意,望小姐善自珍重,好好活将下去——”
昭雪本欲送走二人后,再自裁谢罪,现下情势,见画如面,心头一热,登时醒悟,终不会去寻那短见了。又闻小梅远远喊道:“小姐——小姐——真不是小梅做的——小姐保重——小姐保重啊——”
昭雪热泪泉涌,奔将一阵,气息不足,终于,哽咽喊道:“我信——我信——”
童子喊道:“莫要追了——莫要追了——小姐保重——后会有期——”
昭雪停下脚步,春晖暖阳,京杭河畔,绿草如茵,垂柳吐芽,淡淡鹅黄。树下,一纤弱女子,身披棕色斗篷,一手持画,一手持银,伫立河畔,远望遥追,双目凝泪。
远处一艘驳船上面,一红一青两个人影,双臂挥动不停,随船渐行渐远,水天之际,终隐不现,再望不到。昭雪慧目微阖,瞬间,两行清泪,拂过面颊。(本章完,全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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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