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的神经是敏锐还是迟钝,大概同样会感觉到,我们的生活环境好吵,充满各种嘈杂的声音。
街上有汽车喇叭声、摊贩叫卖声、摩托车起动和紧急刹车声,还有商店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广播节目声音。
在家则有附近商家装修改建的敲击和电钻声;公寓窗口流泻出的麻将、电视、夫妻吵架和教训孩子的声音;平日有中、小学校扩音器的集合和训话声,周末则有台北市第一噪音来源——环保局资源回收车的〈酒矸倘卖呒〉的音乐和吆喝声。
这个城市随时随地都有声音。
但嘈杂并不仅仅由听觉而来。就算安安静静坐下来看报,也让人感觉这是吵吵闹闹的一个社会。
同一件事,政府官员、新闻记者、学者专家、市井小民,各人急急忙忙抢着发表意见,说不同的话——不但观点不同,连陈述的事实也不同。
所以有人说,报纸二版新闻和“给我报报”比起来,后者是编出来的笑话,前者说的却是真的笑话。看一份报,听那么多笑话,确实令人目眩耳聋。
这么多声音,如果象征这是一个“百鸟齐鸣”的时代,倒也是美事。但是,这么吵,人人有话想说,暗示着很多人沉默了很久,沉默着无处可发言。
做了一天家事的家庭主妇,在先生下班回家的那一刻,开始喋喋不休。嘈杂说的是沉默的心声。
最近由地下电台事件爆发的计程车司机聚众行为,引起很多人热烈讨论“听众直拨电话”对谈的传播方式。连“call in”都快成了常用字汇。
最初由地下电台带动流行的节目,渐渐有许多“老牌字号”的电视和广播节目也模仿跟进了。
地下电台都被取缔消声了的这几天,一回我在计程车上听一个显然是“地上”电台的主持人和听众的对话。听众很温和而清淡地抱怨了一下台北的公共建设太差,捷运花了太多钱。
主持人撒娇一般地回答:
“不会啊!台北有很多建设也满不错的。”
计程车司机和我同时笑起来,随即转了电台。
很多人也许没认真想过,直拨电话对谈的节目流行,除了因为这是一种现场交流的传播方式,更重要却受人忽视的一个关键,在于这种节目开发了一群过去少有发言机会的听众,一群在“中广、警广”节目里找不到代言人、得不到共鸣的听众。
当官员、记者、学者专家、意见领袖,乃至能够提笔投书的有知识的群众,各人都找到发言园地之后,还有一些沉默的阶层也在心中酝酿他们想说的话。
当每个人各得其所找到了发言的管道,这个社会就变成了现在这么嘈杂。
最近读一本书,美国作家艾伦瑞克(Barbara Ehrenreich)的《坠落的恐惧》,写美国中产阶级的内心世界。一般人以为的美国社会的面貌,其实只由这个中产阶级所代表。但他们既不了解众多沉默的工人阶级的生活,又难以跻身真正操纵政府决策的顶尖精英阶层。
蓝领工人阶级是少有代言人的一群,光鲜活跃的中产阶级却也是惶恐挣扎,恐惧坠落的一群。美国这个富裕民主的国家,知识分子自省且自我批判地提醒各种社会问题,为的是防止不满积蓄成滔滔怒流。
台湾社会,现在开始每个人都抢麦克风了。比起三家电视台联播节目的一致声调,现在多么吵。
嘈杂说的是长期以来的沉默。◇
——节录自《 妈妈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 联经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