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床底下,有个秘密。
我爸我妈有了我才开始学当爸妈的,面对家里第一个超乎想像太多的青少年,已被生活重担压得疲惫不堪的两个大人,沉默是他们表达痛心与无能为力的唯一方法吧。
在好不容易被一所大学录取了的那天,我妈对着在楼下书房里的我爸喊:“上了,有学校了!”
爸放下手边的事,我听见他很快带上房门爬上楼梯的声音,途中似乎还绊了一下。
他用异于平时的速度走过来,有点慌地戴上老花眼镜,拿起录取通知单凑近看了很久,之后慎重地平放在桌子上,退后一步又看了很久。
他抹着按着那张纸,好像怕它跑掉,还用手指在上面咚咚咚敲了好几下,停住,盯住它再敲几下。
那天吃完中饭,爸气喘吁吁地楼上楼下跑来跑去,最后把我叫过去,满头大汗很高兴地指着地上两个大纸箱说:“小芬啊,你现在考上大学了,你不是爱看课外书吗?这里这些够你看了,今年暑假尽管看,我不限制你了。”
我知道那两个纸箱里装的是什么。
爸爸在我高一时偷偷买回整套三十大册红壳烫金每一本都砖头一样厚重的精装世界文学名著。长久以来他一定一直在等着,待我考上大学那天他把这套书搬出来,爱小说的我该会多开心。
爸爸哪里知道,这套书一进家门我就闻到了。那种新书特别的香气,别说隔一、两层楼,就算隔一、两条街都能被我辨识出来。
从那天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跑去爸爸房间,有时候说找报纸,有时候说找毛笔,趁爸爸不在,偷偷爬到他床底下抽出一本《伊里亚德》或是一本《约翰‧克里斯多夫》,塞在衣服里面,努力放松脸部肌肉,一路缓慢却毫不迟疑地直扑自己的房间,饥渴地阅读起来。
站在那里,跟爸爸一起俯视那足以砌出一面厚墙的书堆。
“爸,这些书我早就看完了。”
爸爸惊讶地看着我。
“还不止看一遍,每一本都看过两、三遍。”
爸爸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明白我的意思,他瞪大眼,“你怎么知道我床底下有书?”
“就是知道啊!”
爸爸呵呵笑起来,“知道你喜欢看课外书,可没想到你这么会找。以后上了大学,这些就不算课外书了吧。”
那次是爸爸那几年来第一次这样呵呵笑。小芬考上大学了,我们王家第一个在台湾出生的孩子终于要念大学了。爸爸那时一定在心里向王家列祖列宗如此报告吧。
奇妙的是,当那些书不再堆放在黑漆漆满是灰尘跟蜘蛛网的床底下,而是被擦得亮晶晶堂而皇之地摆上书架,突然间,原本对我来说强烈得不得了简直是一想到就坐立难安程度的那种吸引力,竟然像海水退潮那样,唰啦啦唰啦啦的,就此一去不复返啦。
所以说,把很希望小孩看的书藏在床底下,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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