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文)
***
直美,你在听吗?
直美,你认为妈妈将钱交给陌生男子,是因为偏爱正司。但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直美。
如果我说是为了赎罪,你会惊讶吗?
直美,妈妈觉得自己把正司人生的乐趣一把抢走了。我无法不这么想。不只是我,许多母亲二话不说就付钱,是因为她们将重心全放在儿子身上,并认为儿子对生命感到空虚全是自己的责任。母亲这个身份,跟了我们一辈子。
我们只能永远当个母亲。
直美,我认为每个母亲都应该不断告诉自己:
没有哪个孩子比自己更重要。没有哪个孩子比自己更重要。
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自己去做。道理很简单。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不能以期待之名,行束缚之实。
她又喝起第二罐啤酒。不知怎的,喝酒总是使她心情畅快。
是山姥吗?是山姥。
再也没有人能抢走,再也不会被抢走了。随风而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哪里休息,就在哪里休息。自由了,我自由了。
话说回来,父母和子女这两种身份有期限吗?
说到亲子,大家会想像父母牵着年幼子女的模样,但子女的成年期其实远比儿童期长。以前的父母差不多只能活到老幺成年的时候,不过现代的父母除了能见证自己变老,也能目睹子女老去。
既然时间那么长,何必老是被亲子关系束缚?彼此共度一段时光,最后各自分道扬镳。这样就够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记得很清楚,记得很重要的那件事。
桃子睁着迷濛的双眼,点点头。
她看见了阿母的身影。
想回却回不去的故乡。直到父亲过世,才获准回家奔丧。
到头来,哥哥也在都市里有了自己的家庭,偌大家中只有阿母一个人。
母亲的个子小了几圈,哀叹着自己是废物;但在桃子心中,当时的母亲却带给她最大的鼓舞。之后,母亲在那个家独自活了二十三年。母亲办得到的事,桃子也想办到,可是终究比不上阿母。
她对着天空举杯,又喝了一口。
***
人只要活得够久,就能马上想起记忆深处的各种笑容。桃子知道,有些笑令人感到幸福,有些笑就像刚才一样无法遏止。
经验告诉她,那种笑多半是由深层的绝望转化而来。不过桃子觉得刚才的笑似乎不大一样。现在她的状况跟绝望离得可远了;但要说是喜悦嘛,那更不可能。硬要说的话,刚才的笑,是淡然等待岁月流逝的笑。当中到底隐含着什么情绪?
“真是麻烦的家伙!”
桃子有点无奈,但也因此找到了新的疑问。
只要有疑问,就能更深入。光是等死也挺无聊的,多点好奇的话,至少能稍微打发时间——桃子说服自己这样相信。
她慢慢起身,边走边拂掉屁股上的叶子。
“日子真无聊。没办法,谁叫阮年岁大了?”
桃子安慰自己,然后边走边想:人生最辉煌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小时候、认识周造的时候、带着两个小孩拚命活下去的时候。桃子随之笑逐颜开。每一幕都好温暖、好令人怀念,对桃子而言,每段回忆都是宝贝。但是不对,她微微摇头,不是那时候。
没错,那些时候的确很幸福美满,然而桃子心想:周造刚过世的那几年,撼动了她一直以来建立的价值观,让她整个人脱胎换骨,那应该才是她最辉煌的时光吧?
在桃子平凡无奇的人生中,那段最艰辛、最悲伤的时光,所挥洒出的色彩也是最浓烈的。
周造的死已是陈年往事,桃子眼神沉稳地颔首。
悲伤是人世间的常态,人终究难逃一死,天下也无不散的筵席。然而当时的疼痛依然鲜明,马上就能从内心深处唤醒。
奇妙的是,唯有唤起当年的悲痛,桃子才能年轻个十几二十岁、回到从前的时光,说来还真讽刺。痛还是痛,不过,还真想回到青春时代,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
偷看一下吧!旁边没有别人,就重温年轻妻子的心情吧!桃子吐了个舌,环顾四周。是错觉吗?她的腰杆挺得更直,步履也变得更稳健了。
丈夫刚去世时,比起他消失在眼前,更让桃子受不了的,是到处都听不见周造的声音。她终究难以接受周造的死,成天竖着耳朵寻找周造的声音,弄得连耳根都发烫了。
明明身心俱疲,却辗转难眠,几乎整夜都未阖眼;等到天亮时,浮上心头的却是:
“唉,又要迎接没有周造的一天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某个夜里,她躺在被窝,睁亮了双眼,但什么都看不到,也觉得自己的未来就像这样一片黑暗。
这时候,“累了吧?我会守着你到天亮,好好休息吧。”
她突然听见周造的声音。桃子大吃一惊,想跟他说话,却听见周造以强势的语气说:“睡吧,睡吧。”
桃子对着黑暗说:“周造在这里!他真的在!”
好开心,真的好开心!一股轻柔的重量笼上她全身,明明身体瘫软得快要融化,眼睛却炯炯有神。万一身体动了,结果周造消失怎么办?万一睡着了,结果周造离开怎么办?尽管如此,她终究敌不过睡意,沉沉入眠。
在那之后,她开始听得见周造的声音。每次一听见,桃子就发狂似的环视四周,万分讶异。
好想听周造的声音。这明明是自己最强烈的渴望,但她很难相信下次还能听见。
桃子曾单纯地想找出声音到底从哪里来,以及这件事的意义,但如今回想起来,她忍不住笑起自己的傻气。桃子所处的现实世界,一定有个针孔般的小洞,开启了通往良人所在的另一个世界。这是当年的她绞尽脑汁得出的结论。
“周造还在。他一定住在另一个世界。”
桃子这么认为。她咬紧牙根,告诉自己:
“只是我们相隔两地罢了。”
接着,她睁大双眼,看清自己的改变。
丈夫的死,让她这辈子第一次衷心希望有个看不见的世界,并产生了“好想进入那个世界”的欲望。
在那之前,她对现实生活很满意,压根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世事难料啊!她原本自诩为接受战后教育的新人类,拒绝接受不科学的事物,私底下对鼓吹怪力乱神者嗤之以鼻,视之为旧时代的毒瘤。
世事难料啊!没想到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价值观其实浅薄得不值一顾。
“没错,阮根本啥咪拢不知(什么都不知道)。”
当时她不知长吁短叹了多少次——啥咪拢不知。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种撕心裂肺的悲伤。而且她竟然还敢谈论悲伤,还觉得自己很懂。原以为了若指掌,现在才发现其实只懂皮毛。
万一脑中的常识其实只是肤浅的误解怎么办?
一思及此,桃子感到不寒而栗。
过去的自己已经不能相信了。有一个阮从没想过,也没见过的世界。阮要去看看。阮想去。就算只有阮一个,也要去。
这股感慨让桃子彻底变了。丈夫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是笑声吗?四周洋溢着声音。她听见了各种声音。只要桃子想听,不,就算在下意识中,也都听见了声音。不只是丈夫的,还有些根本听不出来自何人。
现在,她的说话对象不仅是活人,树木或野草或流云的声音,都是她聆听、谈话的对象。它们支撑着桃子的孤独,是藏在桃子心底的秘密,幸福的癫狂。桃子感触良多,原来悲伤也是一种感动啊!
悲伤,是最极致的感动;悲伤,也能创造某种喜悦。
现在的桃子即使听见丈夫的声音,也不会像那时一样左右张望了。桃子知道,那些声音来自于自己体内。那么,那条通道,那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就在桃子自身之中吗?
想到这里,桃子的喉头发出不成声的“咯咯”笑声。
随便啦!无所谓啦!阮再也不迷惘了,阮的世界,阮来做主。
既然丈夫已死,现实世界就变得没啥意义了。这样做才对、那样做才好,过去支撑桃子人生的那些规范,原来竟能轻易舍弃。现实世界的行为准则与潜规则,唯有丈夫在世、唯有心中尚有牵挂时才需要遵守。
孩子长大了,丈夫也走了,桃子的社会义务已经全部完成,也已经是个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人。桃子觉得,丈夫一死,她与这世界的连结也断了;自己再也没有生产力、在社会上可有可无,既然如此,干脆甩开所有的人生规范,一切都桃子说了算。阮的世界,阮做主。
无论怎么想,都不能再维持现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应该没有任何人察觉,但从那时开始,她想对这个社会、对社会的行为准则大声说“不”,收拾浮沉俗世,迈步前进。◇(节录完)
——节录自《我啊,走自己的路》/ 圆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