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从小就想成为作家,但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过了这么多年。当然这全要怪我自己懒惰;但另一方面,我的小说与“如何活下去”这个问题密不可分,为了找到答案,我必须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行。
“哎呀呀,头壳这阵子好像越来越奇怪啊。
该怎么办?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还能怎样?
一点小事而已,没什么啦!
不要紧,有阮陪你。阮跟你,要一起走到最后。
哎呀,你又是什么人?
说什么废话?阮就是你,你就是阮。”
刚才,东北方言从桃子体内横溢而出,她一边听着自己的声音,一边啜饮茶水。簌簌,簌簌。
不仅脑内说话声泛滥,她身后也响起了窸窣声。咔沙咔沙,咔沙咔沙。
在如此安静的室内,声响意外地大。
声响从桃子肩后传来,位置大概在椅背附近的冰箱跟餐具柜中间。有东西在玩超市的塑胶袋。这声响听了真不舒服,简直刺耳。
咔沙咔沙,咔沙咔沙。
然而,桃子不为所动,只是配合着声响啜饮茶水。
簌簌,簌簌。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是.老.鼠。
去年秋天,自从跟桃子同住十六年的老狗过世后,天花板里头就不用说了,连地板下都变得热闹非凡;后来老鼠终于跑到地面来,如今居然大白天就现身了。
虽然老鼠还是对这个家的原住民桃子敬畏三分,只是从那声音听来,它似乎对制造声响怀有坚不可摧的信念。老鼠从房间角落的地板破洞钻进钻出、咬咬戳戳。桃子实在没勇气去察看,但习惯那声音后,倒也相安无事。毕竟这个家除了桃子就没别人了,无论是什么声响,都弥足珍贵。
一开始还觉得烦躁得不得了,现在她反而比较害怕噪音停止,房子里回复一片死寂。
桃子转动茶杯,一边啜饮,一边享受指尖踏实的温暖;再啜一口,接着习惯性地又啜了一口茶。她下意识望向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满布岁月痕迹的手。小时候,她曾对阿嬷的手背摸摸搓搓、拉拉扯扯的,甚至还捏过手背的皮肤。没想到,青筋浮肿的手背那层厚皮,竟能拉得老长。
阿嬷说一点都不痛,完全没感觉。那是一双瘦骨嶙峋、大而粗糙的手。那双手,就在桃子眼前。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一天。她一边对着天花板咕哝,一边将视线转向并没有比手好看到哪里去的房间,漫不经心地东瞧西望。
房里的一切都好老旧,深深染上了麦芽色。
房间南边是面向院子的纸门,纸门前有条悬在两面墙上的绳子,上头挂着短袖连身裙、冬季大衣、送洗后还没拆开塑胶袋的衣服、浴巾、拉链变形到好似才刚脱下来的裙子;裙子旁边是四串柿干、绳子的另一端则挂着半条还系着草绳的新卷鲑——明明平静无风,却像失去平衡似的摇来晃去。
三月的午后阳光,微弱地从这堆东西之间洒入。
西侧的墙边有年代久远的衣柜、神龛、用胶带将破掉的玻璃门贴成蜘蛛网状的餐具柜;旁边的冰箱门被小孩贴了贴纸,只撕下了一半,便放弃把它清干净。
东侧的墙边有折叠床、大大的凸窗、凸窗上放着被电线一圈圈缠住的电视;电视旁有一袋橘子、没喝完的一升装日本酒、插在空罐里的文具、剪刀、糨糊,还有尺寸不算小的化妆镜。
伤痕累累的木质地板上堆了一大堆旧书、旧杂志。房间北边有流理台,流理台旁边是锅、碗、瓢、盆。至于桃子拄肘而坐的四人桌,她刚刚好不容易才清出摆放热水瓶、茶具组跟盐味仙贝(配茶用)的空间,其它部分还是乱得要死。就连其他三张椅子,也变成置物台了。
看起来虽然杂乱无章,但该说是乱中有序呢,还是舍名取实?
或许也有人认为实用胜于美观,食、衣、住全在同一个房间反而方便。嗯,见仁见智啰!
当然,这个家不只一个房间,其实隔壁还有一间有模有样的客厅,但早就沦为仓库,只剩下二楼的卧室跟这房间能用了。不过有时上二楼也很麻烦,因此每三天一次,她会穿着老旧、膝盖部分撑到变形的运动装,大喊:“睡衣、便衣,能穿的就是好衣!”然后钻进折叠床里睡觉。
桃子依然啜着茶,背后也依然声响不断。
簌簌、簌簌、咔沙咔沙、咔沙咔沙。
簌簌、咔沙、簌簌、咔沙、簌簌咔沙、簌簌咔沙。
此外,她的脑中还有:
欧拉达巴欧美达、欧美达巴欧拉达、欧拉达巴欧美达、欧美达巴欧拉达、欧拉达巴欧美达……
由内到外、由外到内,到处都是声响,这些重低音互相对抗、重叠,宛如爵士演奏会。
话虽如此,桃子对爵士乐其实并不特别熟悉;说起来,她对任何音乐都毫无涉猎,但桃子还是觉得爵士乐对她恩重如山。当桃子遭遇打击时(尽管那是人间必经的悲欢离合,对她而言仍有如晴天霹雳),当她悲伤震颤时,收音机里传来了爵士乐。
桃子再也无法接受有歌词的曲子,古典乐又只是徒增悲伤,于是听了爵士乐。到现在她还是不知道那曲名是什么,又是谁演奏的,只知道好像有东西从内侧拚命敲打着那颗快被悲伤撑爆的脑袋。
困在脑袋里的悲伤,顿时飞流而出。
……
现在,即使由内到外、由外到内都感受到爵士乐,桃子也不会像当初那样舞动身躯,顶多是用捧着茶杯的左手食指轻轻敲打,如此而已。她真不希望这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然而,现在她脑中的主要话题,并不是爵士乐。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脑中一片模糊。明明应该还有更需要思考的事情,却想不起来。嗯?
桃子心里多少有底:自己的思考太跳跃了,既琐碎又毫无脉络,一下子跳到这儿,一下子跳到那儿。简直难以捉摸。
难道是年岁大了?不对,不该什么事都怪到年纪头上。
这样的话,就是那个问题:家庭主妇当太久了。
这是怎么回事?长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真是思考变得跳跃的原因吗?
桃子的内心开始自问自答,问答声此起彼落。那些声音性别不详、年龄不详,腔调、用语也各不相同。虽然身体没动—不,正因为身体没动,心才更需要动,于是心声越来越悠然恣意。
“家庭主妇的工作繁杂又琐碎,常常必须一边做这个、一边做那个。”
有个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
有个声音既烦躁又没耐心地说:
“若是要举例喔,就是跟那个整日劈柴的与作完全不同啦。”
“这个例子不会太古早吗?”
第三个声音说道。
“嘿啊,而且伊的老婆在家里织布。”
“才不是咧。想也知道,哪有可能跟与作一样,一日到晚都在织布?婴儿若哭,就要喂奶,边喂还要边想:‘差不多该帮婆婆换尿布了。’‘晚餐要煮啥?’大家都要阮一下子做这、一下子做那,难怪想法会跳来跳去。”
就是这样。阮的想法就是这样。
嗯,没错。捕捉跳跃又琐碎的思绪或许不容易,不过仔细想想,虽然都这把年纪了,但现在说不定是统整思绪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还剩下几年?还能维持这个状态几年?正是。从今以后,我必须逆向思考才行。
“对啦对啦。”
“那个那个。”
“不对啦!”
“阮整个头壳想要的,就是东北方言!”
各式各样的声音此起彼落,唯独这句音量特别大。
桃子一方面深深肯定那句话,一方面终于察觉:在五花八门的话题之中,与东北方言相关的话题最是要紧。
桃子重新寻思:事到如今,为什么偏偏是东北方言?
自己满二十四岁时离开家乡,前前后后过了五十年,一直以来,都用标准语思考、与人对话。如今,心中却充斥着完全以东北方言所说的词语——不,应该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用东北方言思考。
晚餐的配菜要煮啥?阮到底是什么人?
从日常琐事到抽象概念,全都是东北方言,真的吓死人。事实上,讲正经的,有人在阮心内跟阮说话,而且是用东北方言;还不只一个两个,是一大堆人。
现在阮的思绪,是由一大堆人的对话组成的。这样能称为阮的思考吗?
没错,在阮心内讲话的是阮,听的人也是阮,但阮只不过像是一层皮而已。在阮这层皮里面的那些人到底是谁?
阮忍不住问了:你到底是谁?
你怎么会住在阮心肝底?
啊,对了。莫非是小肠的绒毛?
对,阮的心肝内都是绒毛。平时软软地摇来摇去,只有跟阮讲话时会膨胀,讲一些五四三的。虽然让阮觉得很头痛,但意外地并不感到厌烦。不要紧,阮的心肝给阮自己抢去也都不要紧。
桃子望着远方,咯咯笑了起来,然后一回头,又听见了咔沙咔沙声——她觉得自己听见了咔沙声。紧接着,刚才所有的想法全忘得一干二净。桃子的思绪就是不持久。
她就像走没几步便换方向的鸡,一下子就改换话题,毫不留恋,不断更迭;现在她甚至想着自己跟老鼠间的某种友好关系。
当时可不是这样啊!
但桃子心中的某个声音却吐槽着:
“‘当时’是什么时候?‘当时’何其多啊!”
事实上,打从以前开始,桃子只要看到老鼠、蟑螂之类不讨喜的生物,就会尖声呼救,音量大到连丈夫都会被她吓到。接着,她会躲在良人背后,陶醉地欣赏这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并害怕地从指缝间窥看敌人的真面目。
男人有时心血来潮,故意将那生物亮在妻子面前,吓得她拔腿就跑。男人见状,更是兴奋地追上去说:“你看!你看!”还一边将那生物摇来晃去的,活像个钟摆,妻子则娇嗔着:“死相!”“讨厌!”
嗯,桃子也年轻过啊!
时至今日,丈夫已驾鹤西归,再怎么尖叫都是枉然。桃子只好擦干眼泪,卷起报纸应战;如果连卷报纸都来不及,便抓起拖鞋用力打下去。打中了,便快哉大喊,然后惊觉原来自己也有兽性,并为这份快意感到欣喜。
现在又如何呢?
最近没了那股动力,而且不全是老鼠制造的噪音害的。
“阮的心肝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有个声音又转移话题,而且是怎样,为啥现在要讲东北方言?
“对阮来讲,东北方言到底是什么?”
另一个声音问道。
此时,有根绒毛宛如沉稳的老妇人静静地、晓以大义般地说:
“所谓的东北方言……”
它顿了顿,接着又流利地一口气说完。
“所谓的东北方言,就是最古早那层的阮。或许,它就像根吸管,把最古早的阮从底层吸上来。”
人的心肝没这么简单。人心是由好几层组成的。呱呱坠地时,用婴儿的角度所看见的原我层;为了生存,所选择的各种自我层;大人教导(还是该说灌输)的那些常识(这样好、这样不好);假装是自己选择,但其实是被迫选择的人情世故;它们厚重地层层堆叠。
换句话说,阮的心肝也有板块,就和地球板块一样。阮深深觉得,任何事情都不是独一无二的,一定有类似的仿制品存在;阮跟地球亦是一种雄伟的相似形。
阮心内的东北方言板块,就是最古老的底层;换句话说,就像无法触及的秘境里所漂浮的原始抽象景致。
那里真的深到无法触及吗?倒也不会,只要声声呼唤“阮”,漂浮的抽象景致就会凝聚成语言,无法触及的秘境之心就会苏醒;反之,一旦呼唤“我”,就会叫出外表看起来体面而光鲜亮丽的阮。
在这方面,主词掌控着动词;换了主词,动词也会随之变动,揭露想法。讲来也是令人惊慌,只要东北方言存在,阮就会原形毕露。
“甘不是安捏(难道不是这样吗)?”◇(待续)
──节录自《我啊,走自己的路》/ 圆神出版社
【 作者简介】
若竹千佐子
63岁时才以作家身份出道,是目前最年长的文学新人。
1954年出生于岩手县远野市。从小就想当小说家,自岩手大学教育学部毕业后,一边担任代课老师,一边准备正式教师考试,屡战屡败。就在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不知未来何去何从时,她遇见了后来的丈夫,并结婚成家。
30岁时来到东京,与丈夫育有一子一女,住在市区近郊的住宅区,平常最爱阅读。不料55岁那年,丈夫突然因脑梗塞过世。悲伤的她镇日闭门不出,在儿子的鼓励下,参加了写作相关课程,一边操持家务,一边创作。终于在八年后,也就是2017年以 《我啊,走自己的路》获得第54届文艺奖,同时也以作家身份出道;2018年1月,再获第158届芥川赏。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