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一天堂:英格兰原野的自然观察
在燕语呢喃的天空下,我沿着河岸奔跑。两只格洛斯特郡花猪从果园逃走了。他们跟那只落跑牛一样,目标是苍翠的下草地。它们用鼻子解开入口栅门的卡榫,现在正精力旺盛地吃着草,嘴巴流出发癫似的绿色泡沫。淹没在菽草里的猪。
有一次我们把菲莉妲搞丢了,大概是她八岁时候那年吧。找不到孩子的身影时,四十英亩显得无比辽阔。而且,东界是一条河,西界是一条路,不时有车子经过。
菲莉妲是在正午前不见的。那天,太阳似乎定着在我们的头顶,整个大地都屏住了气息。佩妮比较不容易慌张,她开始在屋内和花园进行有条理的搜索,我则快步走过草场,往河边走去。不一会儿,我便跑了起来,一边奔跑一边叫喊。水中的每一个异物—破掉的塑胶饲料袋、天晓得从哪冲下来的镀锌水桶—都让我设想最糟的状况。
一个人影也没有。大汗淋漓的我开始穿着橡胶靴跑上坡(我平常做不出这种壮举),决定从猪圈抄近路到通往马路的草场。我爬下金属栅门,进入猪圈的泥地时,眼角余光瞥见菲莉妲的衣服混在一排像香肠般躺着的粉红猪之中。
我可以告诉你世界末日是什么样子。围绕在你周围的一切全都瓦解了,你知道人生不过是场幻觉,一个漂亮的屏障罩住宇宙永恒膨胀的混乱。在那惊恐的一秒钟,我还以为菲莉妲被猪吃了。
我踉踉跄跄走上前,看见菲莉妲还在衣服里。我看得出她安然无恙。我伸出手,触摸她美丽红润的脸庞,可以看出她还在呼吸。世界迸出了色彩,时间回归原先的走速。或许只是我的想像,但我相信鸟儿也开始唱起歌来。菲莉妲夹在两只猪中间沉沉睡着。她感觉到我的手指,睁开眼睛,说:“嗨,爹地。”然后转过身侧躺,才能好好抱着旁边的猪。那只猪稍稍不悦地咕哝了一声,接着挪动身子迎合她,启动了涟漪效应,其他猪也跟着一只接一只调整自己在太阳下的位置。
我还有另一个和猪有关的回忆。我自己的童年回忆。当时我约莫六岁,站在一个戴维斯‧布鲁克的柠檬水木箱上,手臂靠在爷爷奶奶家的猪舍水泥墙。猪只到处乱转,兴奋地叫着,因为他们闻到了厨余煮成的一桶桶温热粥状物,爷——我们都这样叫他——正要倒进他们的金属饲料槽里。食物从桶子里倒出来时,我偷偷看着爷爷细瘦的手臂,在卷起的袖子下呈现皮革般的褐色;他的手臂总是令我惊奇,因为经过五十年的农作生活后,肌腱就像钢缆一样紧绷。
猪只推挤碰撞,以便维持猪群的阶级次序(猪的阶级意识很强),让最高位的猪吃得到他们认为最大最好的一份食物。爷爷说:“约翰,关于猪,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他突然用铲子戳一只猪的耳朵。那只猪咬住铲子,我听到了时间暂停的呼噜声,来自原始沼泽的呼噜声。爷把铲子抽回来,弯下腰,指着铲子的刃口,稍稍转动它,让清晨的阳光照在上面。那只猪在金属铲子上留下了长长的齿痕。我的爷爷话不多,但是行动胜过言语。可以将金属咬出痕迹的动物,必能咬断人的四肢。
猪的问题就在于,你永远不能预测他们的反应,是乖巧温和,抑或是暴力凶狠。易怒的格洛斯特郡花猪不喜欢被赶离草地,有一只还转身想要咬我。鲨鱼的牙齿比起来算是柔软精巧的。
我将他们赶回猪圈时,他们已经在阿兹特克的烈日下晒了太久,苍白的耳朵因晒伤而泛红。我拿防晒乳擦他们的耳朵,他们发出满足的声音。
爱吃我的草的,不只有那些格洛斯特郡花猪和那只落跑牛。在景色呈现灰阶的傍晚,嗅东嗅西的獾家族也会吃这些草。(本文限网站刊登)
──节录自《一草一天堂:英格兰原野的自然观察》/三民书局提供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