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旅人?谁是归者?
欢迎来到西班牙波韦尼尔。
请以温暖好客的精神欢迎罗莎、莎拉、
爱尔玛、艾力克斯、希帕提亚……
他们将来到你家,与你同住一段时间。
他们都是波韦尼尔小镇
参与“信件接力”的居民。
信上的回忆
“展开旧信的乐趣之一,是明白已不需要回信。”——拜伦
“如果已经没人想写信,这世界还需要邮差吗?”
莎拉问,她挫败的语气格外沉重,一字一句拉得很长。
半空中回荡着她悲伤、破碎的声音,每个角落被深沉的死寂所笼罩。
此刻,她的邻居罗莎感觉到了,冬天不但造访了这座小村庄,也探进她的心底。
她凝视厨房的磁砖墙面,有些部分早已剥落,接着她端详存放锅碗瓢盆的小橱柜。最后,她的视线飘向莎拉帮她补齐日用品的储藏室。她已经八十岁了,有时连这种日常小事她都无力完成。
老太太弱不禁风的左手上戴有两枚婚戒,她失神地擦亮着。
只要碰到不开心的事,她就会紧抓婚戒,以寻找平静。她相信,她的亚伯化为婚戒陪伴她,能为她带来力量。
“可是,莎拉……”罗莎低声地说着:
“你确定吗?”
就因为害怕听到答案,她迟迟不敢将问题说完,最终还是听见答案了。
“波韦尼尔的邮局就要关闭了,他们来信通知,耶诞节过后就要将我调至省都。他们说这是资源重新调配、缩减开支,我也不知道……总局寄来的电子邮件是这样写的。”
还有两个月,老太太心想。
“我已经快四十岁了,还要带着三个孩子,这对我来说根本一场闹剧。”年轻的女人说。“我在这座村庄长大,而我的孩子也在此出生,我们全村就像个大家庭。他们如果要把我调走,一切都会改变了。”
女邮差别开脸,看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语,这一刻她低声说:
“我会在省都的大街小巷里发疯,但是除了接受调派,我没有其他选择,毕竟我得养活四个人。”
罗莎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已接近午夜十二点。向莎拉道别回家后,她的心开始失序狂跳。罗莎的太阳穴砰砰地跳动,想睡也睡不着。
她泡了两杯椴树花浓茶。根据医生的建议,晚餐时她只喝了一碗清汤。她洗好碗盘,将隔天要吃的小扁豆泡水,然后折好洗干净的衣服。
然而,这些琐碎的工作无法抹去她脑海中的坏消息:她的邻居将要接受调派了!
她试着想像莎拉搬到外地的生活,可是她办不到。
“这座小村庄没什么特别的,不但没有前浪漫主义派的隐士,也没有支持独立的英雄,但这就是我们的村庄。”
罗莎心想,一边从橱柜找出她的编织工作包。
波韦尼尔,有如一座石砌迷宫,交织着由石头及石板搭盖的屋舍,居民不到一千人,此外,还有约十几栋错落在乡野之间。
不久前,村庄外围开始出现代化的社区,似乎就要吞噬掉所有绿地。罗莎认为,那些刚搬来的陌生人只是过客,搭上高速铁路和房产投资的热潮而来。
“怎么会是莎拉?我亲爱的莎拉,竟然会比这些人更早远离这里?”
她问自己。
她想起莎拉出生的那一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当时,她家大门传来敲门声,楼上的邻居脸色惨白,他是一位两个月前才刚搬来的邮差。他心急如焚地告诉罗莎,他的太太就要临盆了,但医生却来不及赶到。罗莎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知道没其他选择了。
“是我和你妈妈一起将你带到这个世界的。”
在莎拉小时候,罗莎经常这么对她说。
“你爸爸看到第一滴血就昏倒了,医生赶到时,我们早已帮你清洁干净。”
罗莎自己无法生育,这是她离孕育生命最接近的一刻。
罗莎感觉到心底那股强烈的恐惧。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环抱自己。她原本杂乱的思绪开始变得清晰立体:如果莎拉搬走,她会留在这里,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栋屋子。
一想到那个画面,她就忍不住开始发抖。
她在这栋屋子第一次过夜,就是她嫁给亚伯的新婚之夜。
这栋屋子由红褐色的石头建造,尽管简陋却十分坚固。当初盖屋子的人只答应他们一个要求,就是屋顶架上仓鸮图案的铁制风向标。
“仓鸮是一种非常有智慧的猫头鹰。”她总是这么对丈夫说。
屋子的一楼是车库,二楼是他们的住处,三楼住的是她的公婆。公婆过世后,她的丈夫继承了屋子。当他们得知无法生儿育女,便决定出租空着的房间。几个月后,莎拉就在三楼诞生了。
对罗莎来说,那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那些回忆让人几乎能忘却忧虑。小女孩在楼梯间跑上跑下的,星期六大家会一起打牌,在顶楼一边晒床单一边说悄悄话,夏季他们一起去郊外。后来,莎拉长大结婚,紧接着有了第一个小孩出生,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然而,有一天,世界毫无预警地被黑暗笼罩。
亚伯在车祸中丧生。
不久之后,莎拉的丈夫消失无踪,留下她、三个孩子,还有一堆待付的账单。最后,莎拉的父母生病,也无法帮忙不幸的女儿。罗莎对她说:
“莎拉,我将你带到这个世界,却也送你的母亲前往另一个世界。”
慢慢地,其他人离开后所留下的空白,被三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声填补了。当莎拉和罗莎终于习惯亲人的离去后,省都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却打破她们好不容易获得的平静。
罗莎开始编织,希望抚平自己的焦虑,她一针一针地钩着,却不停地围绕同样的烦恼打转。
如果莎拉带着三个孩子远离波韦尼尔,丢下家乡的草地和邻居,自己怎么撑下去?
这时,她觉得自己有些自私,但若是少了莎拉的陪伴,自己真的可以吗?
突然间,她把钩针放在腿上,浮现另一个担忧。
如果村庄唯一的邮差被调派至省都,超过百年历史的邮局势必要关门大吉。她感觉到,这村庄即将遭逢天大的劫难。
大家都在睡梦中,对悲剧的降临浑然不知,只有她这个可怜的老太婆睡不着,却无力阻挡事件发生。
她身心俱疲,已不是休息就能恢复。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上床躺着。
两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是躺在床上盯着时钟的指针,她的心无法沉静下来,她的人生就像一团毛线球,思绪全交缠在一起。
突然间,时间开始倒退,她看见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一定知道该怎么做吧!
当时,那个大胆的女孩一刻都静不下来,不是帮老师照顾较为调皮的孩子,就是跟着祖母学编织,不然就是陪爸爸顾着家里的食品店,亚伯因此爱上她。
他在婚礼上对她这么说:
“只要有梦想,没有跨不过的高墙。”
那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几乎算是。
她吐出了一个多年不曾说出口的名字:露易莎。
“过去往往也埋葬几段痛苦的回忆。当你走在回忆的路上,可能会不小心唤醒它们。”
她喃喃自语,并擦干悄悄落下的眼泪。
从上小学的第一天开始,她与露易莎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们无时无刻黏在一起。一个去哪里,另一个就会跟到哪里。她的好朋友住得比较远,位于这村子及另一个村子的交界处。
好友个性害羞、甜美而安静,相对于她的活泼外向,是完美的搭配。她们从星期一到星期日,不论是冬季或夏季,都玩在一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们一起上国文、数学,也一起翘家政课。
她们冷落了洋娃娃,却迷上脚踏车。有一天下午,她们一同出游,在村庄两公里外的地方突然下雨,她们冲向一间位于公路尽头的圣母小教堂。
石头搭建的教堂只有一平方公尺大小,木制屋顶已多半腐坏,门环是天使的头部,脸上有一对斜眼。据说,这是某位铁匠的报复。
这位铁匠再婚娶了一位守寡的村妇,而村妇有个如恶魔般调皮捣蛋的儿子,他闹得继父无法好好过日子。有一天,铁匠气愤难耐,在工作坊时,依照继子的脸孔和一双斜眼打造了雕像门环,严肃地看着雕像说:
“我不打你,以免你的母亲对我生气,但现在你得承受所有罪有应得的拍打。”
这两个好朋友,笑嘻嘻地遵照传统,拉起门环敲了两下。当她们推开门后,吓了一大跳,地上坐着一个年纪比她们稍大的男孩,他正靠着橄榄绿的垫子休息。
他对女孩们一笑,深色的眼睛让昏暗的小教堂亮了起来,也因而让她们感到安心。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觉得像是早已认识了他一样。
她们在他身旁坐下,等待着外面的暴雨停歇。他对女孩们说,他刚当完兵,今天是他的返乡日。他说话的时候,那双宽大强壮的手不停挥动,吸引了罗莎的目光。
每一分如秒般飞逝。雨势停歇后,年轻的士兵迫不及待想见朋友,几乎没说再见就速速离开。他没将他的名字告诉女孩们,不过没关系,当晚她们两都知道了,他是“亚伯”。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两个好朋友绝口不提及男孩,但关于他的回忆却悄悄地在她们心中札根。
直到夏末的舞会上,女孩们又遇见他了。
那个夜晚,露易莎打扮得特别漂亮,亚伯与她跳舞的时间比其他女孩还多。罗莎以为自己没有机会了,决定埋葬她刚萌芽的情愫,戴上冷漠的面具。
那天晚上后,露易莎无法再和亚伯说话了,只因她太过害羞了。在街上看到他时,她会跑去找个门廊躲起来。若碰巧在商店见面,她就垂下头,直到男孩离开才敢再抬头。她深深地坠入情网,也可能她是自己这么认为的。她开始吃不下饭,也会忘东忘西。
罗莎吓坏了,于是自告奋勇,和好朋友表示自己愿意帮忙。她们拟定一个起初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她负责取得男孩的信任,向他转达露易莎的感受,看看他是否有所回应。
罗莎成了好朋友的邱比特,这个点子安抚了露易莎,某程度上来说,也同时让她感到踏实。
“当河水开始流动,想要控制波涛汹涌的力量并不容易。”
罗莎对自己说。
这样的事发生了:在初识亚伯时燃起的热情,一天比一天更炽烈。理智上,她想要帮忙露易莎,但是她的心却办不到。
男孩也有同样感觉。他对那场舞会的甜美女孩的回忆开始模糊,但罗莎那双接近他的小手却鲜明了起来。整座村庄的村民都知道怎么一回事,只有当事人浑然不知。街坊邻居的大婶说:
“两人行是一对,三人行则太挤。”
“最后,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罗莎叹口气。
有一晚,亚伯向她表白,她无法拒绝。不到三个月,他们就结婚了。
他们两无法面对她的姐妹淘,放弃所有可能的弥补机会。罗莎与亚伯从未给露易莎一个解释。婚礼当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她。
六十年过后,罗莎守寡时,她想起好友在婚礼当晚出现,穿着一身黑衣,伫立在教堂内尽头。当神父说:
“你可以亲吻新娘了。”
露易莎打开大门出去,从此消失无踪。
起先,罗莎陶醉在幸福当中,不太会想到她,但过了几个星期,她很想见露易莎一面。她去了她家,她的父母说她离开村庄,后来就再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你的离开,在我们的生活留下太大的空洞……”
老太太低喃着,她随着记忆载浮载沉。两人从未后悔当初的决定,婚后一直深爱彼此,唯一的缺憾是无法生儿育女。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像是将我们拉向海底的船锚。”罗莎曾多次说。
这一晚,她发现婚礼前没告诉露易莎的话,依旧像颗心中的大石头。
或许,这是她唯一的人生债,但,现在要偿还是否太晚了?
老太太打开床头柜,拿出一张亚伯在新婚那几年耶诞节拍摄的泛黄照片,他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这是她最心爱的照片。
“亚伯,你总说事出必有因,对吧?莎拉会调派、邮局要关门,应该都有原因的。她会把这件事告诉我这个心碎又可怜的老太婆,也并非偶然。”
她拿起照片亲吻,脸上露出微笑。
“就在莎拉告诉我这件事的当天夜里,我想起露易莎,这也不会是巧合。”
她安静了片刻。
“亚伯!有人希望我做点什么!或许是莎拉,是你,或是露易莎……你们都疯了,才会以为我无所不能。我这辈子总是坚定又固执……但容我提醒你一下,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了呀。”
她陷入思绪,视线回到照片上。
“虽说如此,曾经二十岁,也能再假装是二十岁。”
她露出淘气的笑容。
“或许,只是或许……我该找个方法帮助莎拉和这座村庄,甚至偿还我的人生债。”
她将照片按在胸口,闭上双眼。
在她熟睡之前,她梦见自己慢慢走向邮局,她踏入邮局,停在柜台前,将手伸入衣服下面寻找着什么,就在那心脏的位置上。◇(节录完)
——节录自《高山上的小邮局》/ 悦知文化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