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访古
大年初六,寒风凛冽,我带着儿子去了曲阜老城。想当年,曾经和同学们一起口诛笔伐,万炮齐轰,批林批孔运动似乎早已让孔老夫子千夫所指,万世不得超生。所以,虽然身为山东土着,却从不曾想过去孔府一游。读过台湾王财贵教授的鸿篇大论,才发愿去儒家发祥地访古。
曲阜只是一个不大的县城,即使在山东省内,也不是一个多么出名的地方。被华夏古风浸泡了几千年,一段不长的老城墙,看上去满是碱渍。古井、古树、古庙,随处可见,每一个角落都被四书五经熏染得铜锈斑斑。
所到之处,石碑几乎都是断后重接的,长长的裂纹,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痕。不少牌坊看上去歪歪扭扭,仿佛马上就要摇晃着倒下。孔府里的古树一概像垂暮之人,弯腰驼背,老态龙钟。阔大的院落,高耸的飞檐,雕梁画栋,碑刻如林。在我这个从不知古籍为何物的人眼里,老而且旧,除了腐朽没落的观感,心里激不起半点涟漪。
倒是孔府不远处,一条仿古的小街,青砖瓦舍,一派古风。古董古籍,土风旧物,看上去风情万种,引人遐思。我流连其中,淘了一套介绍三孔的系列丛书,并一个广袍大袖、拱手而立的孔子立像。
小街上,游人如织,时见金发碧眼的各国游客。摊贩们大概见多了西洋景,照样讨价还价,一片喧哗。山东这个地方,一向民风保守,鲜少洋人驻足。今见人头攒动,万国来朝,始信东方圣城之说,不是空穴来风。
正徘徊间,见游人纷纷向老城门聚集,我和儿子不明所以,也随着人潮涌去。不一会,但见腰佩长剑,铠甲鲜明,一群古装武士,列队而来。一举手,一投足,浑厚刚劲,豪气干云。一时间,万众屏息,鸦雀无声。像被使了什么定身法,我呆立当场,半晌作声不得。亲眼得见二千年前的古国人物,穿透历史的风烟,旌旗招展,卷地而来,演出一幕气度雍容的古装大剧。我瞬间石化,忘了自己是谁。
国家教育的真实目的
冯老师是我家先生的莫逆之交,上世纪五十年代,为隐瞒地主成分,抛家舍业,拜别父母,从河南避居山东。那时候,这块黄河新淤地还是一片蛮荒,荆棘丛生。外来流民三五成群,划拉一些野草和灌木,就地扎个窝棚,便在这片盐碱空旷的黄河滩涂落地生根。
如今,冯老师已经儿女成群,安居乐业,成为一个沉默安详的中年人,是实验中学优秀的语文教师。
“冯老师,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哦”。
冯老师微笑地看我一眼,没有作声。
“你看啊,从前的人读私塾,一年多扫盲,再有个三几年,就能写一手不错的文章。前些日子,我去曲阜观摩儿童读经,小学三年级的小女孩,文笔好得让人吃惊。写梅花的香气,道是‘清而静,淡而远’,老天!大学毕业生也不定能写出来呀”。
“是”,冯老师正一正身子,“按现行的教学大纲,小学四年级才要求识两千字,十年寒窗走下来,多少人文章写得稀烂。”
“原来,四九年以后,我们的语文教学大大落后了,难道政府不知道吗?”我和冯老师四目相视,一起沉默了。
我沉吟半晌,慢慢说道:“我查了很多书,也想了很久。这几天,我终于考虑明白了。”
“奥?”冯老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政府是有意这么做的。你想啊,读私塾,学经典,可以快速学会识字和写作,用词清丽,典故又多。可是,那只会让孩子们学会中国传统文化,而不是西方传来的马克思主义”,我不禁低下头去,一时脸色赤红。
冯老师仰起头,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
“还有,我最近一直在研究英语教学方法,从图书馆里翻出了本老旧发黄的《外语教学的源流与演变》。书里说,一战二战期间,盟军军官学3个月就可以与各国联络。西方的牧师,学习10个月,就能来东方用中文传导。1949年以前,普通的大学生一进校,就可以全英文教学了。”
冯老师一言不发,听我说下去:“苏联一建国,为了彻底堵住英美的文化传播,废掉先进的教学,又拾回早就淘汰不用的语法翻译法。一万个单词才能读报?那么好,从小学到大学,一共就让你学三千多个单词,磨来磨去十几年,口语、阅读,让你永远不能过关。天天教你,学不会怨谁呢?只好怪自己笨。我们国家全盘照搬苏联,从那以后,中国所谓的知识分子,上,读不懂中国古典,下,读不懂现代西方文献”。
我的语气沉痛而无奈:“冯老师,你是中学语文教师,我呢,好歹也是作协会员。四书五经,我们读了几本?细细想来,夜里真是睡不着觉啊,执政党心机之深,鬼神莫测。几代知识分子,十几亿人被生生算计了。所谓学校要培养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此言非虚啊。”
我一字一句慢慢地道:“从文化传承的角度上来说,我们都是亡国奴啊。都德的《最后一课》写的其实就是今天。”
“我们读不来古文,写不了正体字。冯老师,你说,我们还算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吗?数典忘祖,愧对先人啊。”
四目相对,很快又像被火烧灼一样相互避开。咬咬嘴唇,欲言又止。万般无奈,只化为几声长长的叹息。
儿子改上自己私塾
什么?居然不让读五年级的儿子去上学了?是不是失心疯了?三姑六婆,同学朋友,纷来沓至,苦口婆心。怎奈我夫妇下定决心,誓不回头。来人又气又火,咬牙道:“也不知道你们两口子脑子里都装了些啥,简直是一锅浆糊。好好个优等生,非得毁在你们手里。”
没人教,也不考试。一门古文,一门英语,一天只学四个小时。背完《论语》,熟读《道德经》。全本的《聊斋志异》,不求甚解,也无须翻译,只要似懂非懂,囫囵吞枣地通读几遍即可。李阳的《小学生疯狂英语》薄薄四本小册子,跟着复读机大声朗读三十遍。半年功课,不过耳耳。每天的学习如此轻松,儿子岂有不愿之理?
一班亲友,引颈以待,只等半年期到,一切水落石出。上得门来,翻书查考,只听得儿子的英语流利得像高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惊得一众人等下巴摔碎了一地。专程去外语学校测试,人家再三询问这么地道的英语,去那个国家学的?
古文呢,拿出高中课文上的那些篇章,简直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更可惊者,儿子可以很轻松地写出半文半白的文章,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一班大人也自叹不如。
追思中华先贤,其博大精深之处,令我等后辈顶礼膜拜,望尘莫及。(未完待续)◇
(此文发表于1267F期旧金山湾区新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