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树倒猴散(4)
话说郭络罗安排停当,静待纳兰入宫。纳兰下马卸刀,随朱公公入王后寝殿。不多时,内里传来砍杀吼叫之声,约莫半盏茶功夫,悄无声息。郭络罗立于宫门之前,令步沙尘查探状况。其人方踏入一只脚,立刻飞箭如雨,步沙尘急忙后退,道:“大人,快撤!”
郭络罗定了定神儿,镇定道:“里面的人听着,无道昏君,触怒天颜,今日便是死期,尔等弃暗投明,老夫可不予追究。”
忽听一人道:“你不追究,孤可是要追究。”话音未落,走出一个人来,精神抖擞,神采奕奕,正是皇甫亦节。郭络罗神色一紧,忽地绽开笑颜,捋着胡须,道:“看来,纳兰小子还是失败了。”
“长夜漫漫,谁胜谁败,还未知晓。”皇甫身后转出一个人来,正是纳兰庭芳。
“你……二人,怎会……”意料之外,郭络罗一头雾水,喝道:“纳兰小儿,皇甫收你虎符,削你兵权,逐你旧臣,缘何还能死心塌地?当真奴才乎?”
纳兰轻笑一声,道:“尚书大人未免太轻忽君臣之义。唉,我倒是忘记了,先王、萧企、当今圣上,你三背其主,绝无信义可言!”
郭络罗不甘认败,道:“君臣之信,毁之则易,建之则难。皇甫小儿,如此布计,不怕日后反噬?”皇甫轻笑一声道:“唉,孤如此布计,实在为你所逼。狡猾如你,又小心谨慎之人,若出策不能轻其心,如何露出马脚?”
“离间大臣、带病于身,三番五次,尚书大人还是无动于衷,如此谨慎行事,小心翼翼,当真令本王汗颜。”纳兰道。
皇甫道:“那又如何?宫椽倾圮之案,便有人替孤前往,催促尔动手。”
“金山?你召金山入宫,到底说了什么?!”郭络罗喝道。
“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足以对付你郭络罗,那便足够。”皇甫朗然而笑。郭络罗咬牙道:“皇甫小儿,莫要猖狂,可知局势还在我手。”袍袖一挥,身后即刻闪出一列人马,皆手持强弩,箭在弦上。
皇甫眉心一皱,喝道:“内侍卫大臣何在?”
“臣步沙尘在此。”步沙尘道。
皇甫喝道:“还不令其退下!”步沙尘充耳不闻,皇甫心内一惊。郭络罗笑道:“步大人,速战速决。”
“放箭!”步沙尘下令。
“王上,退至吾身后!”纳兰长喝一声,雷霆万钧,紫金再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纳兰旋枪挡箭,即便弓箭如雨,难透绵密枪网。弓弩手前后调换,连放三次,皆不可胜。忽听纳兰长啸一声,腾跃空中,消失于静谧黑夜。
众人涌入王后寝殿,皇甫、纳兰皆无人影。郭络罗大怒,喝道:“追!取其二人首级者,赏金千两,封侯拜相!”利诱奏效,众人全力搜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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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正殿。
外间刀光剑影,内里寡人独坐。皇甫丝帕掩口,怒咳不止。
“王上保重龙体。”忽闻一个女子声音,皇甫抬眼一看,原来是柳星儿,持帕抹掉口角血沫,道:“无事,你不必害怕。”
柳星儿神色慌张,道:“王上,外边可是发生何事?”
“咳!”皇甫道:“郭络罗,逼……宫……咳……”
柳星儿皱眉道:“郭络罗?国丈大人,为何要逼宫?”
皇甫道:“欲壑难填,利欲熏心。”说罢,又掩口咳了起来。忽听门外一声惨嚎,血溅三尺,一人顺窗倒下。柳星儿心内一惊:“外面,守得住么?”
皇甫提手扶额,道:“孤还没死,缘何就守不住了?”
柳星儿道:“国丈大人此次逼宫,显是早有准备,未可轻忽。”
“孤,也备下了万全计策。”皇甫道毕,倒卧榻上,闭目养神。
柳星儿秀眉微蹙,环顾四周,却不见朱公公,启口探问:“朱公公人呢?他不在此,王上性命谁来护卫?”皇甫道:“朱公公持虎符出宫,令各营不可擅动。”
“为何?”柳星儿道,“为何兵部也卷入这场逼宫?”
皇甫沉默半晌,道:“过了今夜,孤才算真正坐稳王位。”
门外刀剑相击,呼喝惨嚎愈烈,柳星儿道:“他们好像要杀进来了。”
皇甫道:“无碍,是神机营的人马。”忽听门外一人道:“启禀王上,两伙百姓涌入宫门,已被玉林阻截。”
“是……纳兰庭芳。”柳星儿心思瞬转,恍然明白,不禁惊呼出声。
皇甫伸出一只手,道:“若是害怕,就过来孤身边。”
柳星儿沉眉细思:“纳兰庭芳在此,尚书大人何在?门外两军交锋许久,现下还未冲进门来。如若再行耽搁,让纳兰庭芳得胜,当真功败垂成。现下天赐良机,错过只怕今后再无机会了……”念及至此,柳星儿右手持腰,环臂上前。
“你冷么?”皇甫见其抱紧双臂,道。
柳星儿提步上前,道:“王上以为,今晚哪一方会赢?”
皇甫收起右手,道:“你希望孤赢么?”
柳星儿走至皇甫驾前,眼神冰冷,道:“希望……但要亲手诛灭!”
流星瞬转,冷锋乍现。柳星儿腰肢一闪,提出一把软剑,向皇甫胸口刺去。面前寒光一闪,软剑握紧,却落不下。
“你……还是动手了啊!”皇甫侧目而视,眼神如刃。柳星儿定睛一看,面前剑长三尺,持剑之人立于暗影之中,看不清面目。手上劲力再催,其人剑锋一转,凌厉若断;柳星儿见状,不撄其锋,擦肩之际,忽觉剑身反弹,其上灌注强劲内力,不得已侧腕削锋,翻身落于堂中。
定睛一看,当真不可置信矣。暗影中之剑者,既非纳兰,也非朱公公,乃是一个女子。
“是你?”柳星儿剑吟不断。胡姬一言不发,起手便是猛招,剑势凶狠冷厉,招招夺人性命。转眼之间,百招已过。柳星儿额沁冷汗,心道:“此人非是易与,即便算上当世所有高手,也可论数一二。”心头不解,蹙眉喝道:“尔非北平王胞妹乎?皇甫在此,为何不亲取其命,为兄嫂报仇?!”
胡姬立于堂中,身形凌厉,一言不发,持剑作势,眼神森然。
“那你此番,又为谁人报仇呢?!”皇甫道。
柳星儿一愣,心想不能说出世子之事;但闻身后门外激斗声渐弱,心思:“若不能速决,便功亏一篑。”心念及此,登时运出八八六十四势流星剑法,环环相扣,令人捉眼不及,胡姬一时技拙。
甫得空隙,但要擒王。流星再划长空,嗖忽瞬灭。剑锋只差毫厘,安危命垂一线。剑持凌空,手掌僵硬,柳星儿回身所视,半步之遥,胡姬艳色如常,冷若冰霜。长剑穿身,未及反应,便被撂出数步之外——柳星儿倒卧殿中,殷红不止,血流成溪。勉力站起,持剑伫立,心思骇然:“为、为何?”
皇甫袍袖一挥,胡姬退至一旁恭立。“她乃是孤之御前侍卫。”皇甫道。柳星儿大惊,脚步踉跄:“何、何时发现?”
寂寂冷宫,寒光瑟瑟。
一声叹息,无限哀婉:“人生哪,为何不能止于初见。”
大惊之下,茫然无措。柳星儿头脑昏昏,阖目而悲:怎生料想得到,自以为周旋巧妙,设计陷阱诱敌;岂料从一开始,便堕入他人谋划,出口道:“郭络罗人呢?”
皇甫叹了口气,道:“他三番两次利用于你,你还要为其卖命,值得么?”
“我非是为其舍命!”柳星儿道。
“噢?”皇甫袖手道,“那又是谁呢?萧世子么?以孤看来,郭络罗筹谋未来之中,并无萧世子立足之地啊。”
柳星儿喝道:“那又如何?杀你,才是目的。”
“杀了孤,还会有新君即位,萧世子一样再劫难逃。”皇甫道。
柳星儿道:“为何言不相干之人。星儿,但为天下百姓,诛杀暴君!”说话间,已用内力止血,起手再攻。胡姬眉心一皱,显是不耐,岂料其人赴死之意,利若星刃。双剑交锋,战事胶着,柳星儿全无守势,五十余回合,一步未退。
高座观战之皇甫,眼神迷茫,看不清是惊是悲。
剑锋陡转,软剑飞出,柳星儿全身挂彩,伤痕累累,被胡姬一掌震于肩头,飞出十数米,直落皇甫脚下。再观皇甫,幽暗之中,眼内晶莹,看得分明。柳星儿伏于膝上,心身颤抖,忽地下颌被人捏起,视线时迷时清,看得见皇甫眼神,冰冷之中似带一丝悲哀:“一句话……只要你一句话,孤大可既往不咎,你还是孤之柳妃。”
柳星儿发丝散乱,口吐朱红,盈盈烛火映照,嘴角似牵起一抹笑意:是嘲笑,是失望,还是释然?皇甫心内疑惑万分,却仍压不住那丝争强:“既料有此一日,为何当日,要替孤挡那一剑?”柳星儿笑意不再,眉心紧蹙,似是痛苦难当。朱红殷殷,丹唇轻启。
“你说什么?!”皇甫眉心深锁,俯身贴耳,一张一合之间,听得几个断续:“蒲、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1]”皇甫勃然大怒,运起十成功力,举掌震于天灵,柳星儿即刻毙命。
胡姬皱起眉头,眼神疑惑:“便是一句话,为何不肯说?真是痴人。”
诗云:
“痴心悠悠红轿停,落花有意水无情;侠心舍命为知己,芳身无悔一世行。”
皇甫眼神迷离,怅然若失:“萧世子,到底哪一点强于孤。为何就连一个女子,宁愿为其舍命,也不肯对孤称臣。”出神之际,忽见一道剑光飞过,皇甫反应不及,右手划破,血流如注。胡姬立刻出剑,扫得一道血迹,消然无踪。再观皇甫身前,柳星儿尸身也已不见。
“王上!”胡姬道。
皇甫道:“追!”此言一落,但有一个黑影飞出。胡姬走上殿来,包扎皇甫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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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纳兰一方,郭络罗启动全部暗藏力量,放手一搏。王城混战,宫中激斗。便至黎明破晓,战局终定。宫门大开,皇甫步出,踏过百千尸骨,坐于早朝殿中。
玉林望着宫门之前,百姓横七竖八,殒身云阶之前,料想不到一夜之间,竟有如此多无辜之人,命丧己手,心内哀戚。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转头看时,原来是纳兰庭芳。“为何在此发呆?”纳兰负手道。
玉林漠然,垂首道:“死了这么多人,心里有些发慌。”
纳兰道:“昨夜百姓逼宫之时,可曾慌乱?”
“未有。”玉林叹了口气,道:“未曾料到,百姓无辜被牵连。”纳兰顺眼望去,看见一个熟悉面孔,正是当日私弹禁曲案的郑老板,叹了口气,道:“百姓遭人愚弄,乃作手中棋子,弃之无可怜惜。始作俑者乃金府,王上有令,让你亲抄其家,以抚冤魂。”
“嗯。”玉林抹了下眼睛,重重点了点头。抬眼望天,迷迷濛蒙,不见太阳,视线落于高阶云台,一人好似爹亲,五花大绑,向着皇甫而去。
“爹亲!”玉林一惊。纳兰挡住视线,道:“速办!以防罪魁逃逸,百姓冤死。”
“是。”玉林微一拱手,领兵而去。
纳兰附耳云云,哈尔奇匆匆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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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台之上。
郭络罗眼见皇甫无恙,目眦欲裂。“见孤安敢不跪。”皇甫喝道。兵士提脚踢中,郭络罗膝弯一痛,立时跪地,挣扎无用,喝道:“皇甫小儿——”
皇甫喝道:“叛贼,可知罪否?”
“老夫无罪……皇甫小儿,暴政治国,生民涂炭,才是天下罪人啦!”郭络罗大骂不止,皇甫道:“尔聚党谋私、忤逆篡政,更敢编造叛军名册,污蔑忠臣,安敢大喊无罪。”
郭络罗一怔,心思瞬转,道:“看来,今日吾虽功亏,然而朝中还有欲索尔命之人,哈哈……”大笑不止。
皇甫见其之态,也是一愣,沉思之际,纳兰回至身旁,郭络罗斜睨道:“可知老王爷纳兰德容,怎样死的?”
“怎地?”纳兰心内一动,趋步上前。
皇甫冷笑一声,道:“临死还在挑拨。方才还言叛军名册之事,是你放出?”
纳兰疑惑:“难道不是王上亲自放出?”
皇甫心思一凛,话锋一转,对郭络罗道:“可知尔缘何阴谋败露?”
“缘何?”郭络罗咬牙道,远远见着走来一人,正是王后揽月,便至其前,不敢迎郭络罗眼神,但向皇甫:“诺言莫忘践哉!”
皇甫道:“现下叛党还未清剿,禁足冷宫,再作发落。”
“皇甫亦节,诺言莫忘践哉!”揽月怒道。
皇甫道:“君无戏言。”揽月被朱公公押着退下。
“女子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郭络罗啐了一口。
皇甫袍袖一挥,令推出斩首。郭络罗挣扎大喊:“皇甫小儿,可知老夫培植多少势力,尔今生今世,休想寝食得安……”
纳兰眼神一凛,道:“尚书大人,可知缘何此次大费周章,不若斩首擒主来得便捷?”
“为何?”郭络罗一愣。
皇甫道:“便是要将朝中叛党,一网打尽啊!”
郭络罗闻之大骇,如秋末残草一般,再打不起精神。
“带下去!”纳兰喝道。
“慢!”皇甫伸手示停,负手道:“就地问斩,以绝后患!”
彻夜惊险,整晚无眠,一众大臣由兵部押送入宫,一路所见,烟尘滚滚,横尸暴死者,不可胜计。早朝之上,皇甫安然无恙,稳坐江山,又有武平王帅众将上殿述昨日之血战。众大臣皆屈膝跪地,俯首帖耳,高呼万岁。
昨夜揪出朝中乱党四百余人,皆推出午门斩首,血流成河,三日方息。朝中大臣五已去三,皇甫令翰林院急训进士数人,各领冲要;暂令赵庭均领吏部尚书职,发诏书于地方大员,入京述职,实令都察院严审,凡勾结郭络罗叛逆之人,尽皆抄灭九族。
至此,皇甫大权在握,总揽朝纲。(本章完,全文待续)
[1] 语出: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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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