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树倒猴散(2)
莅日清晨,皇甫醒转,自用早膳:“状元郎何在?”
朱公公道:“状元郎游街三日,今天方才第二日。”
皇甫点头道:“也便不急。”朱公公沉思片刻,欲言又止。皇甫眼神威慑,道:“说。”朱公公跪地道:“臣惶恐,昨日状元游街之时,发生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皇甫道。
朱公公道:“头顶花翎遭闪电劈中,人也落下马来,所幸无伤。”皇甫不以为意,道:“昨夜电闪雷鸣,又骑高马,不过意外而已。”内监来报,吏部侍郎赵庭均觐见。“王上正在用膳,令其等着。”朱公公道。
皇甫道:“让他进来。”
赵庭均跪地,道:“回禀王上,臣今早前往国子监,商议考核之事。岂料……国子监中,神龙、神龙一动不动,好似归天。”
“什么?!”皇甫大怒,立时令人备轿。随从二百来人,浩浩荡荡出宫而去,前往国子监。神龙果真不动,全身鳞片脱落,尸身呈青黑色,已是死态。皇甫大惊,令人将稽世予捉来问话。御前侍卫领命前往,一间一间翻找,竟无一人。便至东厢暖阁,见有一人趴在床上熟睡,立时拎出被窝,扔于皇甫驾前。
其人正是国子监祭酒文砚,睡梦之中,不知发生何事,抬头看见竟是皇甫,登时心神激荡,终于醒来,磕头如捣蒜:“王上……王上饶命!”
玉林道:“启禀王上,翻遍整个国子监,只找到此人。”
“抬头!”皇甫一喝。
文砚抬首,看见金龙变青龙,登时大骇,道:“这、这、这,缘何若此?”
“看什么,神龙已死!”玉林喝道。
“什么?!”文砚大哭道,“全是稽世予之过啊!不让臣等接近,陛下不信,将其传来一问便知。”
“孤还想问你,稽大学士人呢?”皇甫强压怒气,喝道。
“王上恕罪,微臣不知啊……”文砚涕泪涟涟。玉林呈上一物,好似画卷,皇甫命人展开。只见其上自言私放史官马铮手记之事,又劝皇甫实该仁政治国,谆谆之言,严厉之中尤有期待。皇甫勃然大怒,举刀劈断。
“稽世予既留书在此,想必已是筹谋许久,跑得远了。”玉林道。
辅吏来报:“国子监藏书阁皆搬空,连一众学子,也荡然无存。”
“啊?我的儿啊!”文砚闻之大哭,随行百人亦有几个哭泣,想来也有孩子于国子监中读书。文砚咬牙道:“恳请王上下令通缉稽世予,救回臣儿啊。”
皇甫见其哀态,道:“传令,全城搜捕。拖书带人,定走不远,命兵部派人出城追击。”
“是!”众人领命而去。
新近提拔上来的兵部侍郎吴岫,追至城外五里之地,忽见前方一人,即刻勒马,翻身下跪:“属下参见武平王!”纳兰道持鞭东指,道:“稽世予向那边去了。”吴岫右手一挥,一路小队追击而去。吴岫上马,行至其前,拱手道:“请王爷让路。”
纳兰眼神睥睨,喝道:“本王之令,安敢不听!”吴岫心内大骇,欲调转马头,后方上来一人,拱手道:“骑兵营监军淳恒,见过王爷。”纳兰扬着下巴,道:“我没见过你。”淳恒面上一红,道:“属下原于吏部任职,新近调入兵部。”
纳兰道:“那又如何?本王之令,尔敢不从。”
淳恒道:“非是下官不从,实乃手执圣谕,不敢有失;再者,武平王削权禁足,现下应身处武平王府,怎会在此出现?”
“住口!”吴岫喝道,“胆敢对王爷不敬!”此话一出,即刻数十长枪,团团围住。淳恒神色紧张,颤声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都住手!”只闻一声厉喝,长枪齐收,人群散开一路,走出一人,头戴白缨,正是哈尔奇。见纳兰在此,连忙翻身叩拜:“末将见过王爷!”纳兰指着西边儿,道:“人往这边去了。”
淳恒道:“方才不是那边儿?”哈尔奇喝道:“竟敢质疑王爷之话?!你们往那边儿,快追!”说话间指着东边。吴岫、淳恒皆晕头转向,哈尔奇喝道:“违令者斩!”众人不敢怠慢,皆往东边追去了。
待人走后,哈尔奇小声儿道:“王爷,您怎在此?”
纳兰道:“你反应倒是很快。”
哈尔奇笑道:“跟随王爷多年,也学得聪明。但是,王爷本被禁足,还请速速回转,以防王上怀疑。”纳兰轻笑一声,道:“能防得住众口么?”哈尔奇不解。纳兰道:“我已违抗王令,此次倒楣,被人看见,你据实以报即可。”
哈尔奇莫名,转了个心眼儿,道:“王爷放心,但让那一路人马,有去无回。哎呦!”帽子上挨了一鞭,纳兰道:“只管如此回话。王上回避,但教其亲来见本王。”说罢,打马离开。哈尔奇心内莫名,不敢大意,回去找了永延、莫少飞商量。永延言王爷说得反话,莫少飞则认为王爷一向足智多谋,军令如山,不可违背。
少时,王上召见,拖延不得,哈尔奇只好据实已禀。果不其然,皇甫勃然大怒:“好个纳兰庭芳,仪仗军功,竟将孤之命令视作耳旁风,胆敢私放罪犯!”
“王上息怒,武平王爷乃是栋梁之才。但有甚误会,厘清便可,何苦自生闷气,气坏龙体。”朱公公道。皇甫暂息雷霆,欲宣纳兰庭芳觐见,转念又想:“不若亲自去看,出其不意,方知其心。”遂令人换作微服,不叫通传,径入武平王府。
王府花园,永延、莫少飞皆在。
永延道:“王爷,此举只怕引火烧身。我看您还是亲自入宫,负荆请罪,方是上策。”纳兰不以为意,莫少飞皱眉道:“稽世予身犯大罪,王上已下令天下通缉。永延将军所言甚是。”
纳兰道:“人又不是我放的。”
“那王爷怎会恰巧出现?小心瓜田李下!”永延急道。
纳兰呵呵一乐,道:“生气么?这就对了。想来皇甫亦然,尔等速速退去,免教其看见。”
“是。”二人拱手道。
树丛之后,一双睥睨之眼,怒火喷薄:“无悔罪之心,竟敢直言孤之名讳!”皇甫一言不发,面色发黑,怒然甩袖而去。哈尔奇跪地恭送,待其走后,奔至纳兰跟前,急道:“王爷,这下可真是玩火。王上方才微服私访,您的话全听到啦!”
纳兰眼神睥睨,道:“听到便好。”哈尔奇不解,只见永延拱手道:“王爷,此计可行么?”纳兰道:“不激怒,如何动手?”
哈尔奇一头雾水,莫少飞道:“哈将军忘记换防兵马之事么?”想来数次换防,依纳兰之令,五处兵马未动,皆是王府旧部;然则,今日又是换防之日。哈尔奇登时恍然,却又心生惧意:“难不成要逼……宫……”
纳兰道:“成败与否,但看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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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
宫廷公公持王上口谕,传丫鬟香亭觐见。香亭进入佛堂,叩了个首。赵老夫人合十叩首,起身道:“决定了么?”
香亭道:“香亭欲去清水庵出家为尼,但是师太说我尘缘未了,心有杂念。香亭思来想去,当是此事,尤不能戴罪于世。当解此结,赎罪之后方才配得一方清净。”
老夫人点了点头,香亭拜别而去。
珠帘道:“不知丫头一去,会否平安归来。”
老夫人道:“先祖有制,出家人则免尘俗事,无论死生。但入佛门,大彻大悟,方可脱离世俗,免人世所累。”
“可怜姑娘年纪轻轻,就要常伴青灯黄卷。”珠帘落下一滴清泪。
老夫人重又跪于佛像之前,双手合十:“善恶到头终须报。”
金府。
楚淮阳回转,小翠儿迎了上去:“楚姐姐,可是怎样,老爷也被召见了。”楚淮阳漠然道:“善恶到头终须报。”小翠儿不解,楚淮阳道:“过了明日,你就会明白了。”管家远远而来,楚淮阳示意她不可乱说,交待管家一番,径自离去。
少时,金山回转,面如阴雨。未及坐定,便立时让人备轿,往吏部尚书府去也。
到得后门,径自进去,中堂见礼。郭络罗不满道:“怎敢如此胡闹,亲来我府。”金山拱手道:“十万火急,还望尚书大人救命。”便将今日王上传唤一事讲了个大概。
“实情呢?”郭络罗道。
金山先是一愣,后来想起郭络罗以自己通商天下之便,做了多少事情,断然不敢轻易放弃,遂将工部侍郎如何受贿救儿,孙严芳如何调换人命,以及自己如何派金海中间接洽等事情一一讲了。
郭络罗饮了口清茶,道:“就这些么?没什么大不了。回去静静待着,无有事情。”金山见其无有行动,遂将吏部侍郎府公子赵启私弹禁曲一案讲了。郭络罗闻之大怒,茶碗重重一放:“老夫三令五申,言不可涉禁曲一事。尔等真是胆大包天!”
金山拱手道:“事已至此,还请尚书大人周旋。”
郭络罗思虑片刻,道:“依你方才所言,其中牵涉之人,除了户部尚书富察江赞,便是你那义子金海。为今之计,也只好弃车保帅,罪责推其身上。”金山闻之犹豫,眉头紧皱。郭络罗道:“反正也是义子,这个折了,再养一只也可。你金山又不是头一次杀儿子。”
金山沉思片刻,竟然摇了摇头,道:“不瞒尚书大人,这个儿子我金某人喜欢得很,还望尚书大人周旋。”
郭络罗道:“一个侍郎府的弃子,也如此不舍,你金山当真令我失望。”说话间,有人前来,附耳云云。郭络罗一惊,道:“老夫今日有事,先走了。”说罢起身而去,走至中堂,撂下一句话:“你先别走,待我回来。”
金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其神情,恐非小事,只好暂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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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
揽月急召,郭络罗进宫,行至王后寝殿,只见宫门紧闭,遂令人敲门。少时,走出一人,竟是朱公公,见是郭络罗,拾阶而下:“原来是尚书大人。”
郭络罗道:“听闻王子微恙,特来请安。”
朱公公道:“今日来得不巧,王后娘娘已经就寝了,您改日再来吧。”
“太阳还未下山,怎生就寝?”郭络罗疑心,道:“敢问王上也在此?”朱公公道:“国丈大人,请了。”说罢回转,紧闭朱门。
郭络罗心道不妙,缘何方才召见,现下又不见人,莫非遭人软禁。额头惊出冷汗,慢步踱着,忽道内急,公公带其往西屏而去。郭络罗假借如厕,穿廊过巷,来至小屋,推开门看,吓了一跳。
屋里站着两个女子,一是柳星儿,一是揽月。
“参见王后娘娘。”郭络罗见礼。
柳星儿道:“国丈大人不必多礼,王后娘娘有话对你我说。”揽月扶起父亲,道:“此次急召父亲入宫,乃是听得重大情报。”
“什么情报?”郭络罗问。
揽月道:“爹亲可知国子监,稽大学士率众出逃。兵部领命追人,城外却遭纳兰庭芳拦路。”郭络罗莫名道:“武平王尚在禁足,缘何能出现在城外?”
“还是放走罪犯之人啊。”柳星儿道。
揽月续道:“纳兰庭芳无视王令,擅自出府;不仅阻挠兵部捉拿稽世予,而且在府中纠集王府旧臣,放出豪言,僭越王权,实在可恼!”揽月叹了口气,道:“然而,武平王未有料到,王上竟然微服私访,将其所言听得一清二楚。”
“其后如何?”郭络罗追问道。
揽月道:“王上已于王后寝殿摆下鸿门宴,便等纳兰今夜前来,一举拿下。”
“啊?”即便年资如郭络罗,亦被惊出一身冷汗:“武平王武功超群,皇甫手无缚鸡之力,缘何如此自信?”
揽月道:“王后寝殿四周已埋下弓箭手。”
郭络罗思虑片刻,道:“那你如何出来的?”揽月道:“爹亲不记得每次送我的香包了么?便是用其中迷药。”
“如此,皇甫若不醒转,怎可成事?”柳星儿皱眉。
揽月看了一眼柳星儿,道:“莫以为本宫不知你们图谋什么。可惜,爹亲有耐性,这王宫禁院,揽月却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已拿下皇甫,举事便在今夜,待纳兰庭芳进宫,爹亲伏而杀之,天下尽归你手。”
眼见其人心狠语恶,柳星儿心底一颤,道:“此后你便如何?”
揽月道:“爹亲最当清楚。揽月只要与王儿平安离开,去过自由太平的日子,再不入王室朝廷。”柳星儿眉心一皱,想来皇甫既灭,该当斩草除根,郭络罗岂会放过她们母子,心下犹疑之间,忽听郭络罗道:“爹亲答应你。”
“那便是好。”揽月道,语气坚决,眼中点点莹华,似是希望之光。
柳星儿道:“王后娘娘出来许久,未免发现,星儿送您回宫。”
“嗯。”揽月点了点头,忽地回身,道:“爹亲,你不会食言的吧?”
“此乃天赐良机,怎可坐失!”话音未落,郭络罗重掌击在揽月后颈。揽月登时晕倒在地,柳星儿一惊:“你做什么?”郭络罗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去王后寝殿看看,是否如其所言。”柳星儿镇定道:“王后许久不见,不会惹人生疑么?再者,太子哭恼怎办?”
郭络罗道:“世子之人,果然心细。将此药涂于太子唇边,便可昏睡两个时辰,到时便是大事已定。”
“什么?!”柳星儿盯着手中药瓶,道:“毒药耶?”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1]”郭络罗催促道。柳星儿眉心一皱,心想此人也太过毒辣,女儿外孙皆可杀得。郭络罗看得出来,道:“你不想世子早登大统么?”柳星儿看其一眼,似是下定决心,转身而去。
到得王后寝殿,果然悄无声息。中堂两侧,皆埋伏弓箭手听命。转至寝室,掀开瓦片来看,床上躺着一人,昏睡不醒,果然正是皇甫。然而四处观察,却见不到太子。“想来或许被揽月藏起来了。”飞身回报郭络罗。郭络罗踢了一脚揽月,见其晕死不醒,不得问之,遂道:“一个小儿能翻起什么风浪?动手便在今夜。”
走至院外,放出一颗流星弹。眨眼之间,院中多了一个黑影,柳星儿心内一惊,想来宫中还有高手,自己竟未察觉。
郭络罗道:“速至我府,告知金山,举事便在今夜,速速点火。”随后交托书信一封。
“是。”步沙尘领命而去,如黑风一阵。
“现下如何?”柳星儿道。
“便等纳兰进宫。”郭络罗道。
柳星儿不解:“皇甫现下若此,谁人发号施令?”
郭络罗道:“便是你柳妃啊。”
“我?”柳星儿一愣,郭络罗附耳云云,柳星儿欲动还休,对着郭络罗道:“尚书大人,若此次不成,当真满盘皆输啊!”
郭络罗道:“不动则已,动则必成。”
柳星儿换下揽月行头,乔装一番,回至王后寝殿。果不其然,朱公公道:“王后娘娘,该用晚膳了,您请王上起身吧。”柳星儿取笔,仿照揽月墨宝,写下几个字:“传纳兰庭芳。”走至门边递出。
朱公公接令,道:“王上,您当真若此?”柳星儿怕说话露馅,情急之下,打碎一个茶碗,再听门外动静。一声叹息,“老臣领旨。”(待续)
[1] 此为讹传之语,原文应是“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出自元·关汉卿《望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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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