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降神龙(1)
国子监。
是夜风雷大作,狂风摧枝,雨打落花。大雨下了两个时辰,尚未歇息。子夜时分,轰然巨响,恰似奔雷裂于耳边,惊得众人皆醒。一众学子,窃窃私语,各房掌灯。窗外人影乱晃,有人奔走呼喊:“龙,龙,快看。”
“在哪儿?”
“快看天上,有金龙。”
“哎呀,掉下来了。”
“真的有龙啊?”学子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管事学长亦心痒难耐,但有职责在身,不敢出去。忽地,一道闪电劈中院里假山,火花四溢,登时将窗户烧了个洞,大风大雨刮飘进来。学子们无奈压不住好奇,三个两个溜出去瞧,转眼之间,偌大室内,空空无人。
国子监后院原有一片荷塘,湖心筑有水阁,长桥连通,正是稽世予平日办公所在。当年炎热非常,荷塘无水,尽是淤泥,招惹蚊蝇,工部令人清除干净,铺以青砖。神龙降下之时,正好落于其中,盘于水阁周围,偌大身躯,映得整个荷塘金光灿灿。
付陵悦揉揉眼睛,不可置信:“真的有龙啊!还在发光呢。”学子们议论纷纷之际,付陵悦看见稽世予已在荷塘岸边,奔至其前,道:“石桥已断,老师您怎样过来的?”
稽世予道:“今日批改文章,还未就寝。”
“幸好没在水阁里。”付陵悦道。
稽世予观那匹金龙,只绕着水阁游走,并无侵犯之意,想来不是恶类,遂道:“你带学子们回去休息,不要在此耽搁。”
“是。”付陵悦道。
人皆离开,稽世予低头望望,只见那匹神龙,全身泛着金光,黑夜之中尤为显眼。神态萎靡,耷拉着脑袋,好似受伤,又似困倦已极。
稽世予令人连夜报之王庭。
一夜风雨,至晨未停,早朝暂免。皇甫用完早膳,道:“宫椽倾圮之事查得如何?”朱公公从一沓奏折中翻出一本,道:“王上请看。”
皇甫提手扶额,闭目养神,道:“念。”
“是。”朱公公照办。原来刑部得皇甫严办之令,查此一案,牵连出许多官员,又曝出许多贪污受贿之事。
“哼!”皇甫大怒:“宫廷园林,竟然敢用废木搪塞。宣铎克齐上殿,孤要亲自问话。”
朱公公出外宣召,看见国子监祭酒文砚立于廊下,太过困倦,竟然睡着了。立时叫醒问话,文砚言昨日之事,朱公公闻之甚奇,即刻引来觐见。正巧赶上大学士屈晨铭、国子监监事大臣稽世予奉旨伴读。
皇甫闻之,立时一扫阴霾,道:“你们还让孤告罪于天,现下天降神龙,以彰盛德,尔等还有何话说?!”
“王上英明,德感动天。”众人皆呼。
皇甫更是龙颜大悦,下令将神龙搬至王宫后花园。众人领命而去,无奈神龙体型硕大,全身炽热,人力不可动也。尝试再三,龙不得动,倒是灵尾一甩,将水阁打烂了。既见此状,皇甫也不再勉强,遂令稽世予好生照看。如此过了三日,侍卫禀报稽世予,言神龙不吃不喝,也不像以往嬉闹游走,显出疲态。
稽世予想了一想,道:“你们喂的什么?”
侍卫答道:“依照钦天监大人所言,皆是祭祀用的三牲。”
稽世予道:“如此血腥之物,只恐污秽。尔等以京郊馥河寺的清泉送之,看其饮否?”
“是。”侍卫道。
稽世予阖上《奇志录》,眉心难纾。天降神龙,想自先祖开朝以来,闻所未闻;然而王命如山,神龙日渐萎靡消瘦,如若……稽某恐性命不保。叹了口气,又入藏书阁翻阅上古典籍。清晨侍卫来报,言不奏效。稽世予令再采奇珍异果送之,侍卫照办。
又过了两日,稽世予忧心忡忡,欲亲往视之,侍卫大骇,道:“大学士不可轻身犯险,日前虏其不成,神龙鳞片多有损毁,恼怒非常,恐伤人性命。”
稽世予道:“无碍,尔等不可近前,待我一人视之。神龙见我老态龙钟,不忍加害。”
众人皆偷笑,稽世予遂亲身前往。荷塘方圆百米之内,早已人去楼空。稽世予慢慢走近,转过假山,侍卫皆再看不见。
“可听见我说话么?”稽世予道。
“听得见。”侍卫道。
稽世予道:“若我一个时辰不出来,你们再进入。”
侍卫对望一眼,虽然不解,倒也不敢进入,只道:“大人小心。”
稽世予慢慢近前,不见动静。见四下无人,遂运起轻功,跃至荷塘旁边高树之上。果不其然,神龙神态萎靡,趴在荷塘里,一动不动。稽世予心道不妙,遂摘下树上松塔,运力掷出,击中龙背。神龙果然动了一动,身上掉下些许金色鳞片,落地成青。
那神龙好似通得人性,勉力游转过来,望向树上,抬了抬头,又耷拉下去。稽世予见其并无恶意,遂从树上落下,仔细视之,方才发现日前铁链束缚处,不仅金鳞脱落,而且渗出红色液体。神龙气质消沉,未脱落的金鳞隐隐泛着青光,不似先前金光闪闪。
“唉。”稽世予叹了口气,道:“你为何不饮不食?”神龙没有反应,似乎对牛弹琴。稽世予又叹了口气,道:“你的故乡在何方?缘何会落于此地?”神龙摇了摇尾巴,稽世予心下一动,想来这神龙也并非全然不通。再三追问,神龙又是不言不语,最后低吼一声,震得地面晃动。稽世予不敢再逗留,只好默默离开,忽地脑中闪出一念:“日前景阳奏曲,感得百花盛妍,不如一试。”想毕,走出界限边缘。
守卫兵士赶快上前问询,稽世予安慰几句,径自回房。
是夜,月朗星稀,四周静谧。稽世予自取瑶琴,悄然步至荷塘。夜幕之下,只见硕大荷塘,隐隐泛着金色,虽无当日明亮,却是神秘依旧。神龙仿佛听得脚步,游走其前,低吟声声。
稽世予席地而坐,放置瑶琴,焚香抒怀,开始弹奏。寂静子夜,龙辉烁烁,琴乐悠悠,一曲弹毕,神龙不声不响,龙辉时幽时明。稽世予上前俯瞰,原来那神龙竟然闭上眼睛睡着了。“呵。”稽世予浅笑一声,悄声离去。
莅日子夜,又再前往。神龙听其来了,龙辉熠熠。稽世予走至湖畔,正要俯瞰,不想对上神龙双眼,深邃如珀,闪着金光,登时吓了一跳,转身欲走。忽听身后“呼哧、呼哧”喘气声音,回头一看,神龙正抬着半个脑袋看它,眼神悲凉。
见其无恶意,稽世予回身道:“你可觉得好了?”
“不疼,不疼。”神龙道,声若隆钟。稽世予心内一惊,此声震耳欲聋,环顾四周,却无鸟雀惊飞,立然明白,这声音是在自己脑袋里的。念及至此,登时心中一动,想来当是昨夜弹奏《满庭芳》之功。今日匆忙,未及带琴,遂欲折返,却听脑中一语:“不必,我已好了。”于是乎立时止步,心想:“我还没有说话,缘何它就知道了。”
脑中又响起神龙声音:“你的心在说话,我听到了,正如你能听到我。”
稽世予心道:“原来如此。”忽地纳罕起来:“缘何你如此便能好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好像很悠远、很亲切……像是以前听过的一样。”神龙道。
稽世予道:“这首曲子叫做《满庭芳》。”神龙在荷塘里打了个滚儿,好像很欢喜。稽世予道:“你从哪里来?为何会落在这里?”
神龙哀叹一声,道:“我是雪国的神兽,保护着雪国的守护神像。”话头一顿,竟然嘤嘤哭了起来,好像小儿。
“为何哭泣?”稽世予问道。
神龙道:“神像被推倒了,我也被打伤了,流落空间隧道,跟着白云游到这里。”
“谁人推倒了神像,又将你打伤?”稽世予道。
神龙道:“雪国的子民。”
稽世予一惊,道:“既是子民,缘何会推倒守护神像?”
神龙神情哀伤,道:“王变坏啦,领着神的子民,推倒了神像。”
稽世予又是一惊,定了定神,道:“雪国是什么地方?”
提起故乡,神龙神采奕奕,道:“雪国是最圣洁、最纯净的国度,纯冰造就了冰蓝的天空与透明的大地,还有冰川之间,各种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冰原上开满了凌霄花,水晶一般的花朵,闪耀着柔和的七色光芒,就好像人世的月亮。”
“世上当真有这种地方,真是闻所未闻。”稽世予心道。
神龙道:“可惜我没有力气,不能飞回去了。”
稽世予道:“古籍云,龙食陆马烧燕。守卫送与你的食物,为何不吃呢?”
神龙闻之,哈哈大乐,震得稽世予双手抱头,道:“莫再笑了。”
神龙稍有收敛,道:“那便是人之杜撰,我才不吃。”
稽世予道:“那你吃什么?我便令人送与。”
听闻此语,神龙忽地黯然,叹息道:“人间的食物太过污秽,我是不会食的。”
稽世予不解,道:“方才你说没有气力飞回雪国,现下又嫌弃,这可如何是好?”神龙扭头转到荷塘另一边,不作声儿了。
稽世予想了半天,神龙没有反应,只好出言说话,还是无有搭理,近前视之,竟然又睡着了。叹了口气,回转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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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哈尔奇奉纳兰之令,力保余下众将,郭络罗见事不成,教唆都察院御史威京上表皇甫,皇甫闻之大怒,下令纳兰禁足武平王府。
是日,玉林来访,与纳兰园中饮酒。
玉林道:“你听说了么?国子监天降神龙,可稀罕了。”
纳兰斜睨一眼,道:“我现下禁足,出去不得,看不到。”
玉林道:“我看到了呀!记得国子监的荷塘么?便是稽大学士以前办公所在。”
“记得,方圆六百尺。如何?”纳兰道。
玉林道:“都教那神龙占满啦!连水阁也打烂了。”玉林饮着小酒儿,好生兴奋。纳兰不以为意道:“哪里来的神龙,只怕又是文人学士杜撰出来的吧?”
玉林登时一急,道:“我便是亲眼见到,全身覆着金鳞,金光闪闪的,还会动呢。”
纳兰道:“传说荷塘方圆已无人在,你缘何亲眼见到?”
“便是偷偷溜进去的。”玉林见其不信,从怀中掏出一片龙鳞,道:“你看。”纳兰不以为意:“一片青铜叶子,也拿来唬人。”玉林登时一惊,抓耳挠腮,莫名道:“哎呀,怎么这样子了?!日前捡起来的时候还是金光闪闪的呢,好生奇怪。”
纳兰道:“你莫在这里怪力乱神。”
玉林不满道:“你既不信我,便自己去看。”
纳兰道:“我便出得去,定当先去瞧瞧。”放下酒杯,道:“外面可有什么新鲜事情发生?”玉林依旧不耐,道:“你不是有三员大将,干嘛问我。”
纳兰道:“王上下令,不许此三人登门。”
“啊?!”玉林吃了一惊,忽一转念,道:“呵,让你不好好办事,现下挨罚了吧?”
“不是还有你玉林将军在?”纳兰道,“想来也该无事,否则依你的个性,早该说了。”
玉林眉心一皱,道:“好事没有,坏事倒是有一件。”
“什么?”纳兰追问。
玉林道:“便是出了一件怪事,坊间突然有人流传当年宫廷教坊血案真相,言是宫内有人下毒,遂令一众乐伎疯癫。”
“噢?”纳兰疑惑,道:“既是谣言,总该有个源头,可知是在哪里?”
玉林摇首,续道:“听说便是有一本史官手记,署名马铮。其中不仅记述教坊血案之事,还有王上种种执政过失,桩桩事实,令人规避不得。”说话间,抬眼看着纳兰,眼神疑惑。
“看着我做什么?”纳兰皱眉道。
玉林道:“此事当真稀奇,缘何你那日问我之后,便流出这个谣言?”
纳兰呵呵一笑,点了点头,道:“嗯,是我放出的。”
玉林一愣,摇了摇头,微嗔道:“又在骗人。”
“尚书大人认为是谁?”纳兰举茶饮之。
玉林道:“便是你的老丈人,刑部尚书铎克齐大人。”
纳兰道:“此话怎讲?”
玉林道:“想来禁曲一案,王上教你处理,想必查出不少冤假错案,刑部岂能脱得了干系?现下此举,便是想让王上忆起铎克齐的好处,再次重用。”
纳兰摇了摇头,道:“依你方才所言,既是翰林院马铮所作,缘何不能是其党羽所放。你若记得清楚,马铮可是被王上亲自下令处死,而后牵连史官数十余人。”
玉林若有所思,道:“也有可能。”便在此时,忽听一个熟悉声音:“王爷,大事不好啦!菜市发现……”
“原来是哈尔奇将军。”玉林起身道,忽一转念,想起纳兰方才所言,立时窃笑道:“噢?你敢有违王令。”
纳兰道:“又不是我让他来的。”
哈尔奇嘿嘿一笑,道:“玉林统领,吃了这么多好物事,还堵不住你的嘴?”
纳兰对玉林道:“天色不早,你先回去,免得尚书大人担心。”
“呵呵,明天我再来。”玉林拱手告辞。
待其走后,纳兰道:“何事?”
哈尔奇道:“回禀王爷,今早菜市发现一本史官手记,其上署名翰林院学士马铮。多言圣上过失,而且提及……”话头一顿,纳兰道:“提及宫廷教坊血案。”
“王爷怎知?”哈尔奇莫名。纳兰道:“玉林告诉我的。”
哈尔奇又是一惊:“消息传得这样快?”转念之间,道:“莫不是尚书大人故意……”
“书呢?”纳兰道。
哈尔奇呈上,道:“此本是我从菜农手中高价购得,王爷请看。”
纳兰阅毕,其中记载不少旧事,自是心知肚明,只不知除了自己与皇甫二人,何人知其如此详尽。“王爷以为何人所为?”哈尔奇问道。
纳兰道:“你怎样看?”
哈尔奇道:“既然署名马铮,当是翰林院同党所作,以扰乱民心。”
纳兰沉吟半晌,道:“方才玉林所言,郭络罗认为是铎克齐所作,以彰刑部之能。”
哈尔奇道:“郭络罗一向狡猾谨慎,缘何能让玉林来此放言?说不定正是其人所为。”
纳兰道:“我亦有此怀疑,然则动机若何?”
哈尔奇猜测道:“尚书大人已是国丈,断然无有可能自毁子孙江山。”忽一转念,道:“难不成,王爷你……”纳兰斜睨一眼,哈尔奇即刻收声,想了一想,道:“哼,说不定是那工部,日前宫椽倾圮,王上追究此事不放。后因此事,还杀了史官学士马铮,想来用其手记,引王上怒火于翰林院,也好脱得工部之责。”
纳兰饮了口茶,道:“国子监之事若何?”
“国子监?”哈尔奇一时莫名,忽地想起,登时兴奋得很,道:“王爷说的……当真神龙,全身覆着金鳞,身形硕大,好在荷塘也大,尚可在其中游走。王爷,您也想去看么?”
纳兰道:“我现在能出去么?”
哈尔奇立时会意,灵机一动,道:“臣听闻那龙鳞会落,摘来两片与王爷看。”
“不必。”纳兰取出青铜叶子,道:“这是玉林拿来的。”
哈尔奇见之,道:“说也奇怪,那金龙好似不比先前明亮。”
“嗯。”纳兰道,“你下去吧。”
“史官手记之事如何?”哈尔奇道。
纳兰道:“非吾之责,揽之无益。”
“是。”哈尔奇告退,虽然心中起疑:“小王爷历来以王权为重,缘何此次竟能置若罔闻?”转念又一想,叹了口气:“唉,王上三番两次做法,当真令人失望。”(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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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