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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散文:一夜惊梦(15)

作者:兰心

老王的女儿

有一天,先生对我说:“一个难友的女儿,专业英语八级,在家闲着,能否过来任教?”“好哇,有何不可?”

几天之后,从胶东半岛来了一对父女。父亲人到中年,个头不高,那永远都在微笑的眼睛,和煦清澈,像清晨的一缕阳光,让人一见之下,顿生亲近之意。

只是那个女儿,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坐在那里不言也不动,像尊石雕。我起初不以为意,继续谈笑风生。饭时,三个盘子六个碗,桌上一片姹紫嫣红。家有远客,自然隆重接待。女孩笔直立在墙边,一动不动,像让人使了什么定身术,满脸惊恐之状,双目一片死灰。我笑着一再招呼入座,女孩依旧像生根的小树,不肯挪动半步。做父亲的一脸怜惜,上前牵着女儿的手,温声细语:“没事,没事,一切都好。这个阿姨是好人,别怕,放心坐吧。”女孩像个机器人似的,僵硬地入座,双手直直垂下,双目犹疑,仿佛不知道咋办才好。于是,父亲又细心地拿起筷子,塞进女儿的手里。

夜深人静,客人也已就寝,我才低低切切向先生发问:“这个女孩怎么了?”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好的一个大学生,在劳教所关了几年,出来就成这样子。”

说起胶东半岛,历代都是风流富庶之地。所谓海市蜃楼,蓬莱仙阁,指的就是这个地方。山明水秀,民风淳厚,二千年齐鲁古国,数百里孔孟之乡。

老哥姓王,家住烟台一个小镇上,一家五口,都是修炼人。家道兴旺,教子有方,三个子女,齐刷刷一水的大学生,十里八乡,一时传为佳话。

大女儿出嫁了,有一个宝贝儿子,又白又胖,长得像个银娃娃,一家人呵护备至,看得就像眼珠子。法轮功被打压,年轻的妈妈千里万里抱子进京,只为给大法要一个公道。上午,在天安门广场被抓,下午,母子双双从十八层坠楼。妈妈脖子当场折断,那八个月的婴儿,脚脖子上还有两道深深的勒痕。母子一场,生死与共。黄泉路上,那小小的灵魂,永远依恋着他的母亲。

天塌地陷。坠地的太阳焚烧了世间的一切。赤地千里,灵魂枯焦。

大女儿尸骨未寒,父亲、小女儿相继被劳教,儿子则闻风而逃,亡命天涯。

第二天,那父亲仍然微笑着,春风一样温煦。倒是我,惆然不乐,心有戚戚焉。“你家男孩子呢?他好吗?”“好!好!不是小男孩喽,成家立业,是大人了。那些年,一个人在外干建筑,搬砖抹灰。靠不上爹娘,一个人燕子筑窝似的,娶上媳妇,生了孩子,传下了王家的血脉。不容易啊,小子。”那是一个温柔的父亲,笑容里都是满满的宠溺。

这些年,见多了鬼蜮伎俩,血雨腥风,即使身为弱女子,都有执刀在手,冲出去找人拚命的冲动。一去政府及党务机关,面对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官家,忍不住就会疾言厉色,出口伤人。

可是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颠沛流离,老王哥仍然善良如斯,犹如和煦的春风,云淡风轻。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好像一切人类的语言,都苍白得无从诉说。

父亲温言劝慰,希望女儿留下。女孩紧紧抓住父亲的袖子,哀哀欲泣,万般不舍。“回家,回家。哪里也不去了。回家,回家,我要回家。”

本来我和先生殷殷相留,见女孩一脸行将灭顶的恐惧,我不禁恻然。不知关劳教所的那些年,这位大学女生到底经历了什么。于是,我嗒然若丧,选择放手。

孩子啊,孩子,我们心之所系,情之所衷的孩子啊。风狂雨骤,天地为变。哪怕用血,哪怕用泪,哪怕用我们整个的生命,为人父母者,愿意燃尽自己的余辉,去照亮你们今生的前程。

“哪怕你们手再长,也管不了全世界!”

610办公室就设在当地政法委,房间小小,坐着两三个人,看上去不起眼的一个党务机构,却是重要的神经中枢。公、检、法、司等庞大的国家机器,只不过是一串提线木偶,唯唯听命。

先生只是监外执行,每月必须去劳教所报到,并给当地610提交书面材料。某日,先生有事不克前来,只好由我代劳。收材料的那位三十来岁,平头正脸,文质彬彬,待人客气有礼。经过这么多年的屈辱岁月,我早成一只炮仗,点火就着,说话自带几分火药味:“人,你们打也打了,抓也抓了,且不去说他。最过分的,凡家里三代血亲有牵扯到89‧64、法轮功的,一律不许参军、提干。公务员、事业编统统不收。现在不是秦始皇那个年代了,你们这不是搞罪诛九族吗?孩子们有什么错?”年轻人脸居然红了一下,不敢直面,低头道:“那是上头定的,我们也莫办法,只管执行。”“我就一个孩子,智商140。砸锅卖铁,也要送他去留学!哪怕你们手再长,也管不了全世界!”(未完待续)◇

(此文发表于1269F期旧金山湾区新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