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我们在小学,都有过如此的经验,被老师问到将来的梦想是什么。
记得当时班上的同学,大多抢着要当科学家、工程师或老师。因为老师说,志向要远大才叫梦想。
有个女生说要当奶妈,结果惹来全班哄堂大笑,我隐约感觉笑声里的鄙夷,后来这女生的绰号就叫奶妈。
老师问到我时,我嗫嚅不知所措,我喜欢作文,但不知作文是否远大?能算是梦想吗?那时小学四年级的我,没听过“作家”这两个字,也不知道作家算不算是个职业。
但是喜欢写作这件事,慢慢就在我心中滋长。
初中(国中)二年级,国文课本读到了李清照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唉呀!这位古代的女词人,不但写出了绝世的孤独况味,简直抚平我小小心魂深处的寂寞黑洞,让我理解,“愁”竟可以如此精确且细致的被描绘出来。原来,文字可以美化也可以抒发。
那阵子,感觉为赋新愁的思绪也跟着漫漫高涨。清朝张心斋《幽梦影》里提到:“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当时年少的我,缝中寻诗,好像得到了那么一点况味,就自以为和文学接近,自命不凡起来。
初二这一年,我整天都在写诗作词,摇头晃脑对仗押韵。我的前座是位白皙秀气的张姓同学,每写一首押韵的古诗,我就传给前面的张同学,有趣的是,她也不遑多让,不消半节课,她在我传去的纸条背面,也填了她的新作,反手从背后递过来。
就这样你来我往,我们好像伯乐遇到千里马,彼此欣赏彼此鼓励。只可惜毕业后,我们各分东西,我再也没见过这位同学。但是那分切磋的快乐,是我文学梦的开端,让我渐渐体会到,文章是案头的山水,是有字句的锦绣,我在山水锦绣中优游。
也是这一年,我写了生平的第一篇小说三千字,交给我的国文老师,请他给我讲评。
从此,我每次上国文课都认真的盯着老师看,明示暗示我的期待,但是老师专心讲课,并未有任何反应。就这样一星期过了,两星期过了,一个月过了,两个月也过了。
快到期末时,我终于按捺不住,下课时直接拦截老师,问我的小说写得如何。老师愣了一下说:“小说?什么小说?”
原来,老师根本已忘了我写的那篇小说,更不用说小说的去向了。记得,当时我红了眼眶,只差没掉出泪来。
唐人说:“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我虽没胡须可捻,却也是花了多少时间才写出来的。那是一个电脑与影印机,都尚未问世的年代。写稿必须一个字一个字,用原子笔写出来,涂涂改改之后,再规规矩矩誊写到六百字的稿纸上。写错了没有立可白覆盖,得小心翼翼使用橡皮擦,否则力道太猛,稿纸被擦破,作品也就破了相,这就是我小说处女作下落不明的故事。至于是什么内容,其实我早已忘了,不能忘的是当初的热情。
好在不久张秀亚的《牧羊女》把我从失望中拯救出来,第一次接触这本散文,即被作者清丽脱俗的文词所吸引,唯美浪漫如诗如梦的散文,幻化出比诗更美的意境,令我沉溺。
接着从她的《北窗下》走过,书里的文字纷纷飘落,一片秋怀,万顷晴光,开启我年少懵懂的心智。原来,散文既有如远树烟云般渺茫,也有如空山雪月般的苍凉。
接下来几年的求学生涯,因家庭变故,写作成了我精神的寄托。都说艰苦是创作的动力,这话好像一点都不为过,因为深刻所以要记录。自此,主编学校校刊变成我的专利,投稿中部的《台湾新生报》副刊,变成我零用与买书的主要经济来源。
那时自以为文青,喜欢逛书店,某天在中正书局看到《西洋文学欣赏》,作者钟肇政。随手翻开书页,读到作者开了长长的一串陌生的书单,有如棒喝,忽觉自己像井底之蛙。
犹记得书中的一句话:“光是接触正确的文学,就已经是文学教养的伟大要素。”
这一句话,如今变成我鼓励学生找经典阅读的启发。
十七岁那一年,侥幸获得大专院校的小说创作奖,那是我第一次得奖,奖金八百元,对我而言是一笔大数目,我该怎么用它呢?
和姊姊商量,她说当务之急,我要有一件冬天的外套保暖,学校的外套太单薄了。于是,她带我去做了一件黄褐色的毛呢外套,这也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梦想换来的礼物。
穿在身上,我有些感动。原来现实和梦想是可以结合的,只要努力;原来所有的梦想都不远大,它就藏在咫尺且踏实的脚底下。这件外套后来越洗越小,最后送人了。
几年后我到德国,在一家商场,看到了一件类似的外套,分外亲切,忍痛花了半个月的生活费把它买下来。当时的留学生活相当拮据,为了生计,我几乎放弃写作。买回家那天,我穿着它照镜子,意识到生命中的某种东西,又悄然回到我身上了。那天夜里,我重拾笔墨才发现,自己是如何想念写作的日子。
经过了这么多年,生活再怎么起伏兴落,我心中始终熨贴着一个十四岁女孩热切的眼神,还有她的梦,是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节录自《细姨街的杂货店》/ 时报文化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余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