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些蜂蝶们竞相追逐的热闹轻轻让出来,直退到“众芳摇落”的寂寞寒冷里,不意竟因此而悠然自得地“占尽风情” [1]。
梅花,便这样独自冲开冬的裂隙“先天下而春”,却毫无傲意,依然只是“浓淡由它冰雪中”。也许在一个高的境界里,傲,也是一种尘俗罢,梅之不俗,便包涵了她的不傲。
想来在冰雪中开放的梅花,或许本自冰魂雪魄,与清莹的冰雪一样至纯至洁。就连“故作小红桃杏色”的红梅,都“尚余孤瘦雪霜姿”[2];就连飘然飞落的残英,都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3]。于是才有了以“冻梅碎蕊”咏雪,以“剪雪裁冰”咏梅的诸多佳话。
而梅花又另有超过冰雪的动人之处——那沁透一切的清香,且“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4]。纵然黄昏里暮霭沉沉,淡雾中月迷津渡,我们也能“遥知不是雪”,为什么呢?就是“为有暗香来”[5]。便是零落成泥,碾压作尘,此香也依然“如故”。[6]
纯如雪而香于雪,因纯而香,这也许就是苏东坡所说的“梅格”。而“梅花香自苦寒来”,那珍贵的每一丝每一缕,都是从寒彻骨髓的苦中不断净化自己修炼出来的。
恶意封杀生命的“苦寒”,却反而成就了梅花—个纤尘无染且清香四溢的超凡境界。
梅花很早出自我们中国,汉初更有了重瓣梅花,至宋朝,梅花品种已多逾百种。自从推出《诗经》的春秋时期开始,至今三千年的沧桑变化中,人们爱梅之风一直不变。不止是“曾为梅花醉似泥”(陆游)、“梅妻鹤子”(林逋),甘为“梅痴”(张大千)的诗人画士……而且还有许多平常百姓,“无问智愚贤不肖”。
古人赏梅,注意其神、韵、格、品、姿、态、景等许多方面,后来才只以“古”、“曲”、“疏”、“欹”等等为高,以明朝诗人陈仁锡《潜确类书》中的“贵稀不贵繁,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合(含)不贵开”为“四贵”,并几成定式。
而我们最好能从这里走出来,因为绝不是非此就一定不美。
就像那首以三段泛音的方法颂扬梅花的古曲《梅花三弄》,在大家以为非中国的古琴、箫甚至更古老的埙不能奏出个中三昧时,西洋的钢琴却已成功地演绎了其深层的意境美。
真正的美并不拘泥于一格,如果一定要以某种人为的标准“绳天下之梅”,得到的可能只是些龚自珍《病梅馆记》笔下可怜的“病梅”了。
曾在一次梅花画展上,被一幅国画所触动。其所着力的画面主体并不是梅花,而是旧式窗櫺前斜斜地半掀半卷且有些残破的竹帘,淡淡地透着昏黄的月影与粉红的梅影,只在竹帘被掀起的下角探出一小枝虬劲而俏丽的梅花。
那韵致、那意味,就像在心底轻轻感叹:“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7]
很可惜,并非所有的地方都能亲睹这样的“不同”。
眼下,又是江南梅花“留连野水之烟,淡荡寒山之月”的好时候了。那流水空山、断桥孤馆、茅舍闲庭,和数不清的梅溪、梅坞、梅亭……哪儿没有令人神往的香雪如海或疏影筛月呢?更不要说那些素以梅闻天下的地方。
想到古时长安的范晔,能有江南好友在“折梅逢驿使”时,把梅花作为江南仅有的珍贵之物,千里迢迢的“聊赠一枝春”给他,而没有遭遇毫无操守的拦阻与破坏。不由感慨。好在人之珍爱,在心而不在形。天地间珍爱梅花品格的心,能够超越许许多多。
[1]宋 林逋《山园小梅》。“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2]宋 苏轼《红梅》。
[3]五代 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
[4]唐 崔道融《梅花》。
[5]宋 王安石《梅》。
[6]宋 陆游《卜算子.驿外断桥边》
[7]宋 杜耒《寒夜》
[8]宋《太平御览》引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