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一部方志,郑清文所描摹的旧庄时代年轮,成为台湾的演化缩影;横跨殖民时代,到战后、戒严,以及解严,直到总统直选、民主时代,从容而精彩地讲述一个哀愁而美丽的跌宕时代。
小说主角石世文的生命舆图上,逢遇如点点繁星人物,星点连成线画向不同方向,恰似台湾人杂沓命运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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虬毛伯站在路边,车辆不停地来来去去,速度都很快,红绿灯在路的两端很远的地方,前面是高耸的堤防,后面是街道。
一端的红灯亮了,车子少了,他快步穿过空隙越过马路,到堤防下。堤防很长,看到尽头,可是要上去堤防的阶梯,远远的才有一个。
虬毛伯走到阶梯下,一手抓住铁栏杆,一步一步上去。堤防上也有一段铁栏杆,接连着下去河边的阶梯。
堤防两边,深度不同。旧镇的街道和大水河的河面,本来就有相差一层楼以上的高度,这个差异依然存在。街道这边,也就是堤防内侧,至少有三公尺高,大水河那边,外侧,至少也有六公尺。
虬毛伯站在堤防上,喘着气。每次爬上来,他都会急喘,而且越来越厉害。
现在是秋天,秋风从侧面吹过来,虽然不像台风,他却有感觉风的力量,如不抓住栏杆,有可能被吹落下去。
河岸铺水泥地,好像是马路,也好像是提供镇民使用的游乐场所。不过,上面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风吹动着水泥地边缘的一些杂草。
以前,街道和河面之间是一段斜坡,用红砖串连而成的,镇民叫它港坪。现在的堤防,是完全重新建造的。他还记得,有一位大学教授,带了学生来采访他,问他那一段“红砖港坪”的事。
在台湾,用红砖建河堤是少有的。
他坐在堤防。以前,他曾经下去过,到河边,现在不方便了。下去可以,上来很吃力。
风是逆水吹刮的,这是秋天的风的特色,镇民叫“展秋风”。
大水河,夏天开始,就有许多小孩下去游泳。到了秋天,游泳季节就要结束了。这时,小孩最高兴的就是下水去“坐那米”,就是跑到上游,顺水而下,在波浪间沉沉浮浮。那时,河岸和水中,充满着小孩的欢笑声。
那时,水是干净的,浪顶是白色的。现在,河水已遭到污染,水是浓羮色,就是带有绿色的咖啡色。浪顶也是羮色的,只是浅一点。
水变脏了,鱼也没有了。以前,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捕鱼。有人在河边钓,有人撒网,撒网可以在河岸,也可以在船上。有船的人,还可以放绳,就是把钓绳用两根竹杆连结,钓上鱼饵,放进水中,按时拉起来。
那时,有白鳗,大的将近一斤,也有鲶,鲶是清血的补品。有时,也会钓上鲤鱼。
战后,有人电鱼,有人毒鱼,在上流放毒,鱼都翻身,在水上漂浮。有人说,像舰队。还有人用炸药,还有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手榴弹。
在冬天,大水河出水,混浊河水,可以钓毛蟹,天气越冷越好。毛蟹是用油桶装的,有人把它一串一串串起来,拿到镇上卖。
现在,都没有了。只有风。只有混浊的水。风吹过来的味道是不同的。现在的风,还带有一点臭味。
他喜欢秋天的风,那时,他可以扬帆。渡船,水深时用划的,水浅时用竹杆撑。到了秋天,挂起帆,人就可以坐在船尾,让风把船驶过来,驶过去。有时,因为风向,船不能直走,要曲折而行。
他看着桥,他看着跨过大水河的那一座桥。对旧镇,影响最大的是那一座桥。那年,他五十多岁,他们在河上建造了一座大桥,渡船不用了。
桥直接从这边的路连到那边的路,沙滩也不必经过了。
而后就是堤防。
他坐在堤防上,只有从桥上和堤防上,可以看到大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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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年轻的女人竞选镇长,说她要用水泥和钢铁改造旧镇。旧镇的四周的市镇都建造高耸的堤防,一旦有大水,水都集中灌入旧镇。保护旧镇,是竞选者的重点。
她当选了,也真正用水泥和钢铁把整个旧镇围起来了。
自从堤防建造以后,旧镇的人,和大水河隔开了,好像已没有大水河的存在了。
他看着大水河,也看着他昔日撑渡船的地方。
妈祖宫还在,妈祖宫前面的马路还在,公会堂已拆掉改建成为市场了。
从妈祖宫和前面那条路的位子,可以推测出石阶的位置,以及停靠渡船的地方。
至于对岸,就很难测定了。
对岸,也在沙滩上建造了一道堤防,已完全没有沙滩了。以前,每次来了大水,沙滩的形状会改变,渡船头的位置也随着移动。
大肥龙泡水的位子,大概知道。他的妻——虬毛姆跳水的地方在哪里?阿凤游泳到渡船边找他,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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虬毛姆的本名叫阿香,大家叫她乌肉香。为什么呢?其实,她的皮肤比一般女人白,尤其是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她跳水以后,人就生病了,叫羊晕。这和跳水是不是有关,医生也不知道。医生说,患这种病的人,不能靠近水边。
自从阿凤的事发生以后,她时常来到河边,有时还会坐上渡船,也到对岸的沙滩上走一趟。
她已晕过好几次了。她告诉虬毛伯,她死了之后,他可以再娶,不过不能娶那个女人。她会做鬼来讨命。
她真的死了。有一次,她去田边采些青草,晕倒在田里,田水还不到三寸深,她整个人趴在田里死掉了。
大家都叫她不要到水边,她不听;有事到水边,也要有人陪她,她也是不听。
虬毛伯也会想到阿凤。
她在哪里?她怎么了?还有,她说她有身,孩子顺利生下来了?是男的?还是女的?有像他吗?
虬毛姆死了,大肥龙也死了,还是死于脑充血,还不到四十岁。虬毛姆不是说,她也要做水鬼吗?民间有一种说法,扮演鬼的,都会很快的做鬼。阿凤也会吗?
有一次,有一个公所的职员坐渡船,虬毛伯拜托他,能不能从户籍资料查到阿凤迁过去的地方。
“世文,你去给我找。”
石世文有点为难。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虬毛伯叫他去,是因为他教书,较有时间?
阿凤还在,也已经再婚了,又生了三个小孩。以前和阿禄所生的孩子,已大学毕业了,有时会去找她。至于虬毛伯所关心的那个小孩,并没有。
虬毛伯很不满意。阿凤告诉他有身,难道是骗他?他觉得,阿凤不会骗他。那么,那个小孩呢?
他看着四股尾的方向,那边也盖了不少高楼,在那些高楼之间,似乎还可以辨认出支流的出口。以前,有人说那里有水鬼,大概已经被人吓跑了。
虬毛伯转头看看台北的方向。总统府在哪里?
以前,只要往那个方向一看,就可以看到总统府的高塔。战前,它叫总督府。有一次,美国飞机来空袭,炸中总督府,它从下午一直烧到黄昏以后,整个天空都变红了。
张宗发是全旧庄最杰出的读书人,还去日本读书。那一次大空袭,他就死在总督府里面。听说,不是被炸死,是躲在防空壕里面,被烫死的。
总督府被炸到之后,起火燃烧,消防队过来打火,拚命灌水,防空壕被瓦砾堵住,水流到防空壕,都已变成滚水。听说,日本人也死了很多,有很多大官。
张宗发是旧庄唯一在总督府做过事的人。
总统府呢?
以前全台北最高的房子,现在已躲在一片高楼之间,不知去向了。在旧镇,庙也一样,以前是较高较大的建筑物,现在也已显得矮小了。
他看枋桥的方向。枋桥,现在已是县政府所在地。听说,很久以前,火车曾经经过旧庄,旧庄人反对,说它破坏风水。如果火车经过旧庄,县政府或许会设在旧庄也不一定。
以前,从公会堂的港坪上,可以看到火车。枋桥那边,有两座火车的铁桥,一是大水河的上流,一是新店溪流入大水河的出口处。火车驶过铁桥上,可以清楚看到,还可以算几个车厢。到了两座桥之间的枋桥市区,没有房子挡到的地方,可以看到,有房子的地方,也可以看到白烟。
现在的火车,用电气,已不再吐白烟了。
虬毛伯将身体移动一下,发现屁股发麻,大腿和小腿也有同样的感觉。坐太久了,有人说这是因为血路不通。
他有一种习惯,每次上来堤防上面,他也会去找观音山。可是,观音山被房子挡住了。他知道,有些地方,房子比较矮,还可以看到观音山,不过要在堤防上走一点路。他站起来,脚还发麻,风迎面吹过来。他没有办法走过去。
他喜欢观音山的落日。以前,房子比较矮,从渡船上就可以看到。他轮夜班比较多,早一点上船,就可以看到观音山的落日。
太阳从相反的方向出来,那边有较高的山,较晚的时间才能看到太阳。那时,太阳已相当高了,太阳光也比较强烈了。
落日的景色美丽多了。太阳的颜色,天空的颜色,云的颜色,不停的变化的云的颜色和云的形状。
云的颜色,开始比较亮,雪白的云,还镶了金边,再由黄金色变红、变紫,天也随着渐渐暗下去。
现在,山已被房子挡住了,山附近的云彩也看不到了。
“阿公。”
李元玲站在马路的一边,望着堤防上的虬毛伯。
“阿公,阿公。”
虬毛伯看到,下面,就在马路边,有一个小女孩看着他喊着。
“阿玲。”
李元玲七岁,进小学不久。
“阿玲,毋好过来。”
车子还是很多,一直没有间断。
“阿公。”
“什么事?”
“回去吃饭。”
“好,好,我落去。”
虬毛伯感觉大腿还有点麻。
“阿公,小心。”
他慢慢站起来,扶着栏杆,走到阶梯上面,一步一步走下去。
远处红灯亮了,车子少了。
“阿公。”
“毋好过来。”
虬毛伯放快脚步,走过去,脚有一点拐。
“阿公,黑点又多了。”
李元玲拉了阿公的手,转一下,看看他的手背。她有看阿公手背的习惯。
“脸上也多了。”
“日头晒太多了。”
“现在没有日头呀。”
“以前照的。日头照太多了。”
阿公说。◇(节录完)
——节录自《红砖港坪》/麦田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