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顶的灯光雪亮,一丈之外的这个人,虽然腔调十足的公务员派头,然而,他神色里的惊惧、停在原处的僵硬身姿,却表明,他也正在从面前这个陌生的女犯人的面容间寻找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他们是旧人,然而,又不再是旧人,无数的心意都在岁月里雪崩,化成流水而去。命运让他们又一次聚首,而他们分明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再陌生不过了。
她脑海里浮现出当初,他上门来演痴情郎的时候,天天陪着她的寡母在厨房里撕笋丝、择菜头,说不完的家常话——当初打下的基础还在原地,她母亲一直是真心喜欢他的,她狭窄而贫瘠的人生里,方圆百里找不出一个比他更适合的最佳女婿的人选了。他如今毕业回乡了,按照他父母规划的,在最炙手可热的权力部门做公务员,有这个机会送到面前来,他实在忍不住不去插手、不去她母亲那里通报,他必须要履行公务吧?不可能不执行公务的,对吧? 她能想像出他上门去的样子,母亲照例是心酸难当,又深感亏欠内疚、遗憾。他则拿出当年唠家常的架势,拿一只矮方凳,坐在她母亲脚边,推心置腹地说起来,阿姨,我们摊上事情了呀,朱锦出事了,深圳那头的公安部门通知我们这边的政府,说朱锦被抓起来了,据说要判刑,阿姨我跟你讲,我们政府里头的公务员都明白一个潜规则,要从监狱里捞人哈,你犯了人命案,你欠了天大的债务,只要想得出办法,找得到人,周转得开,人都是好捞出来的。可是,你要是炼法轮功,那是天王老子都搭救不了的,是要把牢底坐穿的。
他坐立不安的忧心忡忡一如当年,在她母亲眼里,他还是当年为女儿而备受熬煎的痴情少年。告诉她实情,只是为了在没办法中找一点彼此慰藉,他一直是把她当靠山的,尽管她以自己这几年和女儿翻脸、孤身一人逐渐衰老的生活经历向他证明——她是多么靠不住,想帮也帮不上。
阿姨你说,这怎么办呢?你说,她哪条路不好走,怎么想起来走这么一条自绝于人民的死路呢?我是真的……这么些年来,为她受了多少苦,阿姨你是知道的。好吧,她不回来不露面,她看不上我,我也不烦她了,好吧?可是,你说,过了这几年,她居然成我手上要抓回来管教的人犯了。我这两天,一直没吃没睡,自从看到她的名字……
他就这么绵绵地、絮絮地、愁眉苦脸地说下去。他是蓄意的,明明知道她母亲有多么孤苦孱弱、心力衰竭,他还搬了那么大一块石头去吓唬她,一下子就把她吓死过去了,夺走了大半条命,如今她腔子里还剩一口气,也是拿来折磨女儿的,她女儿不会不回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这下可把气出痛快了,有她母亲这块牌在他手里,朱锦是他手上的人犯,他有的是办法,何况,他现在手上有权、有势,调得动警察。他代表着国家力量。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清晰而痛快地,感受到天意的慷慨。报仇的滋味太痛快了,天要成全你,这桥段,连你自个儿都想不出来这么巧,做梦都不奢望会设计得这么巧妙。他真是太痛快了。
朱锦随着这一行人上车,一路到机场,虽然心存疑惑,但她一言不发,心里知道问了也没有用。果然,在登机口,身后的那位女公安,出示了朱锦的身份证。他们是天罗地网,没有什么是他们拿不走的。
下飞机后即被押上一辆警车,她望着窗外久违的原野。夕阳将水塘、人家、水田,铺上一层温柔的金箔。她心里凛然一惊,突然想起来,眼前的这一幕,还有她的身陷囹圄的平静,这一切都在她的梦里曾经出现过。
车很快到了,老街的桥过不了车。人得下来,步行走过桥头。朱锦望着家门口的方向,桥下的水静静的,街道静静的,对河那间搭出来的小屋,依然地老天荒地坐着一个老妇人,每到黄昏,她总是端一把椅子坐在门口,房间里也舍不得点灯,有月亮的日子,她就坐到月上中天才进屋。小时候,朱锦每次看见她和那间屋子,就只觉得想死,那老景孤苦无趣,犹如人生的真相,是她最不要看到的。而此刻,看见那老人还在,她心里却只觉得一种莫大的安慰,是到家了。
那领头的男子对那两个跟班的警察客气了几句,而后道,“就这样吧,我押这人犯回家去,从现在起我对这个人犯的行踪负责任。你们其他的人,先回局里吧。辛苦一趟,今晚好好休息休息。”
家里的情形,也是她在那个清晰的梦里见过的,橱柜里排着两三只碗,打小就熟悉的描兰花瓷碗,煤火炉上坐着一壶水,水壶是凉的,炉子是凉的。床头搁着针线箩。墙上挂着父亲的照片,并排又多摆了一只相框,是母亲给自己准备好的。这些年,每当给她拍一张好照片,她就会计划去照相馆放大了,框起来,死的时候好用——看起来真的用上了。丈夫死后,她就没有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对于这个生命,她充满了不耐烦,急不可待地想要草草结束。
这冷冷清清的屋子里,满载满盛的全是清寂和孤独。和朱锦自己在公寓里过的这几年的日子几乎一样。如果这两份孤单合起来,虽然也不是人气热闹,至少,母女相依。然而,就是为了那些回头看去全是荒谬的理由,和母亲天各一方,各自度过各自这么凄凉的日与月,如今,连话都没说上,一切似乎都要结束了。
那男人看她不哭不惊,在房子里仔细地看一遍,大抵着实感叹她的冷血,便忍不住地说道,“阿姨不在家里,她前天在家突然发病,我发现后,帮她叫了救护车,送在医院里抢救。因为我要带人出公差,昨天和今天的情况我都只听医生电话里谈了谈。”
不用说,当时是他在她家里,先把她吓唬得半死,而后,又叫了救护车。@#(待续)
责任编辑:李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