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北坐纵贯线火车南下,到了新竹县境内的竹北站下车,再坐十五分钟的公路车向里去,就到了新埔。新埔并不是一个大镇,多少年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发展。她远不如我的家乡头份—在苗栗县境内的竹南站下车,再坐十分钟公路车就到达的一个镇—近年来发展的迅速。新埔有点名气,是因为那里出产橘子,俗名叫它椪柑,外省人谐音常管它叫“胖柑”。它确实也是金黄色,胖胖的神气。但是天可怜见,新埔近年“地利”不利,不知什么缘故,橘子树忽然染上了一种叫做黄龙病的症候,逐渐被毁掉了,现在只剩下很少很少的在那里挣扎。很多人改种水梨了。但台湾的梨,也还待研究和改良,希望有一天,新埔的水梨,能像新埔的椪柑那么神气起来吧!
新埔有一所最老的小学,就是当年的新埔公学校,今天的新埔国民学校。就拿她的第十四届的毕业年代来说吧,已经是在半世纪前的一九一六年了。新埔公学校的第十四届毕业生,有一个同学会,每五年在母校开一次会,他们(也有少数的她们)现在起码都是六十四岁以上的年纪了。把散居各地的六七十岁的老人家,聚集在一起,即使是五年才一次,也不是一件顶容易的事,虽然台湾没多大,交通也便利。同学们固然多的是儿孙满堂,在享受含饴弄孙的退休生活,可也有的也常闹些风湿骨节痛的老人病,更有一半位老来命舛,依靠无人,生活也成问题的。所以在五年一聚的照片上,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人数少,怎不教这些两鬓花白的老同学感叹时光的流转,是这样快速和无情呢!因此他们更加珍惜这难得的一聚。他们也许会谈谈这五年来的各况,但更多的是徘徊在母校的高楼下,看他们故乡的第三代儿童们,活泼健康的追逐嬉戏于日光遍射的校园中,或者听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抚今追昔,会勾引起很多回忆的话题的。
他们记得五十多年前的母校,只有六间平房教室,上了层层台阶,进了校门,就只有一排四间教室,向右手走去还有两间,如此而已。他们也都能记得前几年才在日本故去的日人安山老师,但是更早的记忆,却是一位来自头份庄的年轻而英俊的老师,林焕文先生。他瘦高的个子,骨架英挺,眼睛凹深而明亮,两颧略高,鼻梁笔直,是个典型的客家男儿。他住在万善祠前面学校的宿舍里,平日难得回头份庄他的家乡去。
焕文先生的英俊的外表和亲切的教学,一开始就吸引了全班的孩子们。他们都记得他上课时,清晰的讲解和亲切的语调。他从不严词厉色对待学生。他身上经常穿着的一套硬领子,前面一排五个扣子的洋服,是熨得那么平整,配上他的挺拔的身材,潇洒极了。按现在年轻人的口气来说,就是:“真叫帅!”其实那时是一九一○年,还是满清的末年,离开他剪掉辫子,也还没有多久。他是国语学校毕业的,先在他的家乡头份教了一年书,然后转到这里来,才二十二岁。教书,也许并不是这位青年教师一定的志愿,但是他既然来教了,就要认真,就要提起最高的兴趣,何况他是很喜欢孩子的呢!
焕文先生在新埔的生活,并不寂寞,除了上课教学,下了课就在自己的宿舍里读书习字。他虽然是出身于日本国的“国语学校”,但他的老底子还是汉学,那是早由他的父亲林台先生给他自幼就打好根基了。因此在那样的年纪,那样的时代,他就学贯“中日”了。在他的读书生活里,写字是他的一项爱好,他写字的时候,专心致力,一笔一划,一勾一撇,都显得那么有力量那么兴趣浓厚,以致他的鼻孔,便常常不由得跟着他的笔划,一张一翕的,他也不自觉。
班上有一个来自乡间的小学生,他因读书较晚,所以十一岁才是公学校的一年生。他时常站在老师的书桌前,看老师龙飞凤舞的挥毫。日子久了,老师也让他帮着研研墨,拉拉纸什么的,他就高兴极了,觉得自己已经从老师那儿薰染点儿什么了。有一天老师忽然对他说:
“你如果很喜欢我的字,我也写一幅给你,留做纪念吧!”
那个学生听了,受宠若惊,只管点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焕文先生写了一幅〈滕王阁序〉给他。这幅字,他珍藏了不少年,二次世界大战时,台湾被盟军轰炸,他的珍藏,和他所写的一部血泪著作的原稿,便随着他东藏西躲的。幸好这部描写台湾人在日本窃据下生活的小说《亚细亚的孤儿》,和它的主人吴浊流先生,藏得安全,躲过了日本人的搜寻网,而和台湾光复同时得见天日,但是〈滕王阁序〉却不知在什么时候遗失了。
吴先生说到他的老师当年的丰采,和在那短短两年中,所受到的老师的教诲,以及相处的情感,不禁老泪纵横。想想看吧,一个老年人流起泪来,有什么好看?但是怀旧念师的真挚之情,流露在那张老脸上,却也不是我这枝原子笔所能形容的。
焕文先生有一个堂房姐姐,人称阿银妹的,嫁在新埔开汉药店。阿银妹不但生得美丽,性格也温柔,她十分疼爱这个离乡背井来新埔教书的堂弟。她不能让堂弟自己熨衣服,还要自己煮饭吃,那是没有必要的。所以,如果堂弟没有到她家去吃饭,她就会差人送了饭菜来,饭菜是装在瓷制的饭盒里,打开来尽是精致的菜。焕文先生一辈子就是爱吃点儿可口的菜。
他也时常到阿银妹家去吃饭,班上那个最小最活泼淘气的蔡赖钦,和阿银妹住得不远,所以他常常和老师一道回去。如果老师先吃好,就会顺路来叫他,领着他一路到学校去。如果他先吃好,也会赶快抹抹嘴跑到阿银妹家去找老师。老师不是胖子,没有绵软软的手,但是他深记得,当年他的八岁的小手,被握在老师的大巴掌里,是感到怎样的安全、快乐和亲切。如今蔡赖钦是八岁的八倍,六十四岁喽!我们应当称呼他蔡老先生了!蔡老先生现在是一家代理日本钢琴的乐器行的大老板,他仍是那么精力充沛,富有朝气,活泼不减当年。不过,说起他的老师和幼年的生活,他就会回到清清楚楚的八岁的日子去。
蔡老先生记得很清楚,关于新埔公学校的校匾那回事。学校该换个新校匾了。按说当时学校有一位教汉学的秀才,不正该是他写才对吗?可是蔡老先生骄傲的说,结果还是由年轻的老师来写了,可见得老师的字是多么好了。
老师的字,在镇上出了名,所以也常常有人来求,镇上宏安汉药店里,早年那些装药的屉柜上的药名,便是由老师写的,十几年前,还可以在这家药店看见老师的字,但后来这家汉药店的主人的后代,习西医,所以原来的药店已不存在了。
当蔡老先生说着这些的时候,虽然是那么兴奋,但也免不了叹息的说:
“日子过得太快、太快,这是五十六年前的事了!林小姐,你的父亲是哪年去世的?”
哎呀!到现在我还没告诉人,那个年轻、英俊、教学认真、待人亲切的林焕文先生,就是我的父亲啊!
关于我父亲在新埔的那段儿,我是不会知道的,因为那时没有我,我还没有出生;甚至于也没有我母亲,因为那时我母亲还没嫁给我父亲。我母亲是在六年以后嫁给我父亲的,我是在八年以后出生的。
我的父亲在新埔教了两年书,就离开了。我前面说过,焕文先生不见得是愿以一个小学教师终其一生的人,所以当有人介绍他到板桥的林本源那儿去工作时,他想,到那儿也许更有前途,便决定离开新埔了。离开新埔不难,离开和他相处两年的孩子们,就不容易了,所以当他把要离开的消息告诉同学们时,全班几十个小伙子、小姑娘,就全都大大的张开了嘴巴,哭起来了,我的父亲也哭了。
我的父亲离开新埔,就没得机会再回去,因为他后来在板桥娶了我母亲,同到日本,三年以后就到北平去,不幸在他四十四岁的英年上,就在北平去世了。
蔡老先生听我告诉他,不住的摇头叹息,他自十岁以后,就没再见到我父亲,别的学生也差不多一样,但是他们都能记忆,父亲在那短短的两年中,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是种下了怎样深切的师情,以至于到了半世纪后的今天,许多世事都流水般的过去了,无痕迹了,一个乡下老师的两年的感情却是这样恒久,没有被年月冲掉。
(民国五十五年八月八日)
──节录自《两地》/三民书局(本文限网站刊登)
【作者简介】
林海音(1918 ~2001)
本名林含英,祖籍台湾苗栗头份,生于日本大阪,长于北平,北平新闻专科学校毕业,曾任北平世界日报记者、编辑。光复后返回台湾。主编联合报副刊十年,创办《纯文学月刊》,纯文学出版社,致力发掘优秀写作人才,编辑出版质优文学作品,对台湾现代文学推展极有贡献。著有散文《冬青树》、《英子的乡恋》,小说《城南旧事》、《晓云》,儿童文学《林海音童话集》等四十余本书。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