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我劝你要有自知之明,你的信仰是国家禁止的、法律不允许的,你现在已经犯法了。现在我是代表司法机构监管你,你不能逃跑的。”
“哼很好,你一直都是个很好的背书郎,照章办事黑白颠倒,的确很适合你这号的人。”
“你畏罪潜逃了,我是要担干系的。”
再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她少时就对他有的那种本能的排斥感、全心的不肯认同,依然,他照旧是那个混淆是非的家伙,明明自己是那个给别人制造困境的人,被他一团和气地捋一捋,自己总是那个不计前嫌、宽宥待人的好人,好像他多不嫌弃困境中的人似的。和这样的人,你永远不可能理论清楚任何道理的。再一次,她从心底理解了从前的自己,是的,妈妈,即使再来一次,我依然不可能和这个人在一起。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犯任何罪,我不会跑,也不会由着你黑白颠倒吓唬我妈。况且,你们这些强盗不是已经抄了我的家吗?我家里的东西,银行卡和证件不是都被你们抢劫一空吗?连我的身份证都在你们手上。”
“所以,你不要试图逃跑,不要试验能不能畏罪潜逃,你现在根本出不了边境。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照顾阿姨吧。”
朱锦下桥的时候,他很是避嫌地,转过身子,迅疾地往反方向走。再回头看,只见河对岸她家的窗子已经亮起了灯光。他不禁停下脚步,避到一个僻静的没有灯光照着的巷子口,独立风中,站了很久。少年时,他曾经多少回这样痴痴地望过她家的房子,这灯光,这夜色,实在是太熟悉,钻心噬骨的熟。而他对这个龙卷风一样的女孩,怀有的诸多谜之不解的背后,竟然有某种清晰的欣慰,那就是,那个铁血丹心的英气少女,她的剑气锋芒,横眉怒目,依然如故,他少年时如痴如醉倾心爱慕过的那个人,还在原处,还是从前的那个人,并不曾被岁月改变丝毫。
走到家,朱锦双手发抖地打开家门,房间里充满了雨水来到之前的潮气,老房子的气味仿佛放酽了的凉茶的味道,房顶的木头发霉的气味、旧石灰返潮的气味,还有那股裁缝铺子里的丝绸毛呢新衣料混合的气味,是她童年记忆里的家的味道的一部分。她哆嗦着摸到冰凉的炉灶边,心里想着点燃煤球炉火,烧一壶水,然而,她的手里没有力气再划燃一根火柴,她来不及思虑什么,就睡在火炉边,伸直多少个日子都不曾舒张放平的身体,睡着了。她睡得很深,很沉,很恬静。身子是绵的,然而,累,累得要死,累得睡着了也会睁开眼睛,只见窗外是沉沉的黑夜,下雨了,夜雨敲窗,夜雨还呢喃地落在人家屋檐上,再顺着青瓦,滴答滴答地落在街面的青石板上。远处是湖水,荷塘的水岸边,修长的水杉树之外,是稻谷结穗灌浆的广袤原野。雨夜里的世界多么广袤,而她蜷曲在黑夜的核心里,在屋瓦、乌木壁、后院草木的庇护里了。她和母亲,从此在一起,她要把她从施一桐那里获得的,全部告诉她。从此,她们永不会分离。
她点燃了炉火,烧热了一壶壶热水,倒在老木头浴盆里,从头发开始洗,身体里头骨头断裂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作响,然而,她却不曾感觉到痛。她感觉到一种脱胎换骨的新。
她一直信任着的那种力量,在默默里她已经体会过,那种无处不在,无边无际,却又细致入微。从前她从没有想过要去信仰什么,现实之中无边的烦难困扰着她,她只觉得哪儿都不如意,哪儿都是不称心,哪儿都不对。到后来施一桐影响了她,让她真正动念想要修炼了,却一场横祸打破所有。她甚至,从来都不曾看完过施一桐书架上的那些经书,一本都没有看完过。她只记得施一桐说起的一些道理,以及他静穆地双手相叠印,打坐的样子。以前总以为前头有的是时间,她没有来得及好好读完那些经书。现在能想起来的,就是记忆里的那些片段,意思是心里都明白的,可是记得的白纸黑字都是片言只语,她把这些都写在笔记本上,试图还原一点什么,让她每天都能习练的。
她和施一桐的房子,抄家过后都被贴上了封条,匪徒的暴虐比洪水冲刷更彻底,洪水过后,家还是在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最锥心之悔的,就是自己从没机会存留那些经书。如今可怎么办呢?
她学着施一桐的样子,将双腿盘上,腰背挺直地坐坐好,手掌叠印。依然是这样,她闭目静坐时,便常常感觉到热流在周身游走,或者从头到脚浸润其中,每一根头发丝每一个细胞粒子都能感觉到那种能量的充满。请你带领我,请你不要放弃我,不要再把我留在人世间……她喃喃地,对着空茫之处祈祷。@#(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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