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静静喝着酒。一阵轻风,一阵蝉鸣。
“这是北平最好的时候……”
马大夫望着黑下来的天空:“过了中秋,可就不能这么院里坐了……”
“这几年听见什么没有?”
“没有……”
马大夫摇摇头:“我来往的圈子里,没人提过。”
“再说吧。”
“再说吧。”
李天然轻轻一笑: “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也不见得。”
“怎么讲?”
“怎么讲?……”
马大夫欠身添了点酒,加了点苏打水:“你们今天……”
一个老妈子端了盏有罩的蜡烛灯过来,摆在桌上:“什么时候吃,您说一声儿。”
“刘妈……”
马大夫用头一指:“这位是李先生,丽莎和我的老朋友,会在咱们这儿住上一阵。”
“少爷。”
刘妈笑着招呼,搓着手,转身离开。
马大夫等她出了内院:“你们今天这班车,为什么误点?”
“哦……”
李天然明白了:“你是说日本人?”
“日本皇军。”
“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大夫脸上显出浅浅一丝微笑:“日本人一来,你那个未了的事,怎么去了?”
李天然闷坐在藤椅上,没有言语。马大夫也只轻轻吐了一句:“再说吧……”
李天然还是没什么反应。马大夫举起了酒杯:“不管怎么样,Maggie的事,Elizabeth和我……我们谢谢你……还有,我们实在抱歉你吃的这些苦。”
天然抬头:“您怎么说这种话?那我这条命又是谁给的?”
几声蛐蛐儿叫。天一下子全黑了。
刘妈又进了院子:“八点多了,开吧?”
马大夫看了看天然:“开吧。”
他们进了东屋,坐上了桌,才都觉得饿了。
巴掌大的猪油葱饼。李天然吃得又香又过瘾。爆羊肉、番茄炒蛋、凉拌黄瓜、香椿豆腐。家常菜,五年没吃了。
还没下桌,马大夫叫刘妈去找她先生老刘进屋,给天然见见。老刘出房之前问“早上想吃什么”,还没等李天然开口,马大夫就说:“烧饼果子……”
“和咖啡。”李插嘴。
全笑了。
他们又回院里坐。刘妈给他们换了根蜡,又摆了两盘蚊香,添了冰块。马大夫说没事了,叫他们休息。李天然乘这个机会起身回屋,取来丽莎给马大夫的一架新Leica(莱卡相机)、女儿送爸爸的一本皮封日记,还有他选的一支黑色镶银的钢笔。
“都是你们商量好的吧?”马大夫高兴地左看右看一个个礼物。
“全是Maggie的主意。她觉得你应该把这些年来在北平的事情都记下来。”
“其实我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没有用这么漂亮的相机,这么漂亮的日记本,这么漂亮的自来水笔。”
各屋都黑黑的,只有院里那盏烛灯发出一团半黄不亮的光。天上也黑黑的,没月亮,就几颗星星。没有风,空气很爽,有点儿凉。秋蝉和蟋蟀好像都睡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外面胡同里偶尔传过来凄凄一声“羊头肉”,刺破这安静的夜。
“这是北平最好的时候……”
马大夫自言自语着。
“我够了,你要喝,自己来……”
他顿了顿:“Maggie回去上班了?”
“我离开之前她刚回去。”
“她到底在做什么?”
“给个电影制片做助手。”
“管倒咖啡?”
“管倒咖啡,”李天然笑了: “还管所有杂七杂八的事。”
“她喜欢吗?”
“好像挺喜欢。”
“没事了吧?”
“应该没事了。”
李天然点了支烟。
“她没再提。”
“Lisa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我看要过了耶诞节,也许过了冬。”
“唉!也许再等等……”
“再等等?”
马大夫舒了口气。
“你这几年在美国没听说?这儿可不安静。沈阳事变到现在,华北就没安静过……像你今天火车误点的事,经常发生,尤其是长城战事之后……就上个月,日本坦克车已经在长安街上游行了,还有飞机!……你没听说?就上个礼拜,二十九军撤出了丰台……”
他叹了口气:“天然,慢慢儿跟你说吧!别刚回来就拿国家大事烦你。”
李天然闷闷喝着酒:“会打吗?”
“这要看蒋委员长了……”
马大夫靠在藤椅上仰着头,似乎在夜空寻找某个星星。
“当然,也不光是他了……去睡吧,这儿我来收拾。”
李天然还是帮着把桌子、椅子放在回廊下头,又把酒杯、酒瓶、盘子收到东屋。马大夫举着烛灯进了正屋,想起了什么,扭头说:
“对了,你现在回来住,总不能老是美国打扮……瞧瞧你,明天问问刘妈,找个裁缝去做几件大褂儿。”
马大夫开了灯,吹熄了蜡,又想起了什么:“哦,身上的钱够吗?我是说,有法币吗?去年改用法币了。”
“我天津下船换了点儿。”
“好,不够用,先跟老刘拿……我明儿一早就去医院,你睡你的……Good Night.(晚安) ”
“Good Night. ”
李天然进了他西室睡房,洗洗弄弄,脱衣上床,可是半天也睡不着。他下了床,套上长裤和球鞋,也没开灯,光着膀子,轻轻摸黑出了正屋,下了院子。
他站在那儿,运了几口气,摆了架势,把师父从他刚会跑就开始教他的六六三十六路太行拳,从头到尾打了一遍。
这才觉得身体舒散了,心情平静了。
这才又轻轻摸黑上床,也很快就睡着了。◇(节录完)
——节录自《侠隐》/新经典文化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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