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人间的文字:天上来的鼓
有三十年制鼓经验的老师傅告诉我,一位老和尚打了他的鼓,说:“这鼓是天上来的。”这话引起我的兴趣,问他有什么涵义,老师傅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就是打出来的鼓声很细很柔,像仙乐一般,能够传达出打鼓者内心的慈悲。”
老师傅承袭了有七十多年制鼓经验的岳父的衣钵,我站在制鼓工坊里,除了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外,引人注目的是,一位年轻师傅在一个大鼓上空不停弹跳着,双脚踩踏着鼓皮。老师傅说:“在鼓皮上面踩踏一天下来,已经从台北跑到台中了。踩鼓的动作一般人看来,可能是最辛苦的,其实,你问那些师傅,踩鼓算是最轻松的。”
制鼓过程繁杂,老师傅以手工制作,包括细微的打洞、穿绳索都有要领,绳索拉不紧不行,过程少一项都不行,要按步就班,一步一步地做。
调音是很重要的工作,须要真工夫,踩鼓皮必须配合调音。老师傅特别提到踩鼓,他说,要在鼓皮上用力地踩踏,把鼓的弹性踩出来,绷紧鼓皮后,再踩踏,这个动作需要反复好几次,这些鼓才能禁得起时间的考验。
“刚踩时会烦燥,踩到后来你就学会踩脚步,踩出节奏感,就感觉轻松了。踩鼓时要带着欢喜的心情,要是心情不好,你的鼓打出来的鼓声会让人感觉很烦燥。”他拍了几下鼓皮说:“所以我跟我的学徒们都带着轻松的心情工作,像游戏似的,谁打了我的鼓都会感觉心里很高兴。”
每一个鼓都经过细心的调音
工坊里,一排站立着等待调音的大鼓,旁边墙壁上晾挂着几个串穿着绳索的鼓皮,几个大小鼓置放鼓架上,琥珀色的鼓身衬托着白色鼓皮,鼓声就要被打出来似的。
几位客人在“咚咚”地试着鼓声,老师傅告诉我,他的顾客群里,儒家、道家、佛家的都有,来什么顾客就知道要的是什么鼓,“你是南管来的,南管就是要硬质的音;醒狮团的来,要的是庞大的音;修炼的方丈要的是柔的音,要雄厚的,几个鼓一起在佛寺里面打,鼓声更不能刺耳。”
调音须要有经验的师傅,鼓皮经过踩踏后,要能听出音址到了哪个地方,老师傅比划着说:“鼓皮踩了以后,听起来假如音址没褪掉,就是踩够了,要是褪掉了,还得继续再踩,跟着继续调音,就这么简单。”
台湾到处都能看到庙会,常常听到各种敲锣打鼓的声音。老师傅说,狮阵、龙阵、跳鼓阵、宋江阵、花鼓、南管、北管、战鼓等常常出现,要依照不同的鼓去调音:“这些大鼓、小鼓都要调出它们不一样的音址,庙会用的鼓跟佛寺用的就有很大的不同,一般佛寺的鼓声须要饱满柔和,庙会的鼓就要响亮热闹,所以每一个鼓都要经过细心的调音。有经验的师傅才能分辨不同的鼓声。”他说,台湾是海岛型国家,气候比较潮湿,音址要升华一点,才能适应世界各地的环境。
能踩破一个鼓 赏你五万
生皮进来后,用大刀割下须要的鼓面的尺寸,割皮时要一个人拉、一个人割。他说,割皮的工作看似简单,却是一门很大的学问,要顺着手势一鼓作气完成,割坏了就浪费整张牛皮。
接着再把外面的牛毛、里面的脂肪去掉,晒一个礼拜后,阴干三、四天,再浸水,当然这期间就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削皮的工作也考验师傅的功力,削皮就是把脂肪去掉,整片皮都要削出同样的厚度。老师傅说,用力太大不行,太轻也不行,就是要使暗力,因为刀很锐利,稍微一压迫,牛皮就破掉了,削皮技术讲究熟能生巧。“不能这边厚那边薄,同样厚度的鼓打出来的音址才会一样,这就是工夫了。太厚的话,声音会被闷住,没有弹性;牛皮较薄的地方,表面张力不对称,它会破掉。为什么我的鼓都要踩、要踏,因为万一削得不好的话,在上面踩,马上啪一下,鼓皮就破掉了。”老师傅笑着却又严肃地说:“我告诉年轻的师傅,你要能踩破一个鼓,赏你五万。”
心要很静才能打出风雨雷鼓
老师傅特别为我敲了几种不同的鼓,说鼓声可以让人心灵沉静,这时,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意气风发,仿佛把各种鼓都唤到了眼前了:“大鼓阵,鼓声不会很硬,它要能听远,有旋律感;假如是开路鼓又不一样了,声音较高较尖,也要听远,会刺一点;要说到醒狮鼓,就是战鼓,是大型的鼓,它的声音要很高,嘎嘎叫,周围都听得到,但远方听不到;再说庙鼓,声音听远,砰、砰,打起来要分明,它打的是风雨雷鼓,风要有风声,雨要有雨声,雷要有雷声,当然,心要很静才能打出那些声音。”
老师傅拿起鼓槌轻轻敲了几声说:“人的一生顺畅,打起来鼓声很柔,很好听,当你遇到逆境时,是不是风雨雷都来。假如你没有修行,就永远郁抑,修行了就顺畅,我觉得鼓有这一层意义。”
老师傅在制鼓过程中,不断突破技术;以前的鼓都是红色的,他觉得这样一成不变,后来制作的鼓就维持原木色,他说:“原木色的鼓看起来有真实感,除了击打外,也可以拿来观赏,现在的寺庙盖得美轮美奂,吊一个红红的鼓在那里,感觉单调。”
一生做了最多的鼓
老师傅谈起了一件神奇的事。有一年,他接到一个国际巡回演出的艺术团体大笔制鼓订单,必须在三个月内做出一百二十块鼓皮;过去他一个月最多只能做十块鼓皮,而一块皮就要一只牛,其中还要淘汰掉不合格的,而且还要气候能够配合,那时已经要过年了,冬天太阳少,但是他准备跟它赌一赌。
他承接下来后,神奇的事发生了。他说:“晒牛皮时,前面那个村庄在下雨,后边也下雨,四周都在下雨,就只有这里没下。牛皮不能用烘的,一定要日晒,我从没遇到这种情况,连客人都说,附近都在下雨,怎么只有你们这里没下?”
奇怪的是牛肉的销量也突然增多,所需的牛皮也在第一个月就要准备齐全了,结果供应来的都是老师傅要的黄牛皮。谈起这件事,仍然难掩几分兴奋,他说:“一百多张牛皮,我的身体也要能耐得过去。我过去一天最多只能削两、三张牛皮,超过四张就太累了,结果第一个月我竟然削了一百多件。”
“结果我们顺利完成,如期交鼓了。”他欣慰地说:“每个鼓我们都用心在做,因为每个制作完成的鼓,就有了它的生命。”
那一年,艺术团巡回到台湾演出,我陪着老师傅连续看了两场,舞台上打出来气势磅礡的鼓声让他感动落泪,在剧场里,他告诉我:“现在更深层领略了‘天上来的鼓’的涵义。”@*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