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这个舞台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
疲累或多或少,但没有人能拒演。
舞台,永不落幕。
直到二十九岁,叶太才首度来到纽约,这是他第一次单独旅行;而今天,是他的第一个观光日。
别得意忘形、别得意忘形,叶太不断告诫自己,嘴角却不争气地上扬。国中二年级时,班上最可爱的女同学在情人节送他巧克力,当时他也笑得合不拢嘴;在那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心情了。
从饭店徒步仅仅一个街区,就是星巴克;再往前走两个街区,也有一家招牌上写着“CAFÉ”的餐厅;然而,叶太无视这一切,徘徊了好几个街区,到头来,进了离饭店不过两个街区的“○○DINER”。
当时的兴奋与如今的郁闷形成强烈对比,叶太不禁面红耳赤。怪就怪我自己得意忘形。
谁教我得意洋洋地想着:我现在正走在第五大道!
从以前开始,叶太就认为:得意忘形的人一定会有报应。
叶太认为自己的身体一定有某种肉眼看不见的皱折。
一般而言,外界的刺激会被细微的皱折阻隔,无法抵达皮肤;但一旦入侵,无论怎么拨、怎么摇晃,就是卡在里头出不来。羞耻与懊悔,就这么缠住了他。
每每叶太想起此事,总会下意识地拍打自己的身体。他一面祈求自己跟朋友一样粗枝大叶,好活得轻松些;另一方面,他又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变成那种人。
***
叶太的包包里有一本沉甸甸的小说。他打算在中央公园阅读这本书。
叶太想躺在中央公园的草地上看书!
升上国中后,他开始养成看小说的习惯。他在父亲的书房找到太宰治的《人间失格》,读完后深受震撼。幼稚的虚荣心、强烈的羞耻心、令人感同身受的卑鄙行径,无一不是叶太本人的写照。
除此之外,主角叶藏的名字也令他备感亲切。他祈求不要有任何同学阅读这本书,因为叶藏跟他实在太像——不,应该说,他像极了叶藏。
叶太感谢太宰治写下这部作品。他认定这是太宰对自己发出的警告。此后,叶太更加注意装疯卖傻的力道,以免自己也遇上程咬金“竹一”。至于叶藏的绘画天分与热衷左派运动的部分,则与他大不相同;叶大一方面感到失望,另一方面也松了口气。
太宰治的作品全部读完后,他也开始大量阅读其他作家的作品。不久,叶太就对小说上瘾了。唯有面对小说,叶太才能敞开心房,拿出最真实的自己。有人懂我──说来算是老生常谈,但他真的发自内心这么想。他知道故事里的人物是虚构的,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相信那些角色。那家伙的“现在”跟我的“现在”,都是现在进行式,叶太心想。小说不会为难叶太;叶太喜欢凭一己之好任意解释小说的含意,将它化为自己的血肉。
即使如此喜欢小说,叶太却从不在人前看小说。他固然讨厌别人看见他“在青春期阅读小说的模样”,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他父亲。
叶太的父亲是作家,笔名是键幸辅。
父亲三十二岁出道,五十七岁过世,生前共出版小说四十余册,并且得了几个重要的文学奖,是文坛举足轻重的大老。
叶太是独生子,多亏父亲,他才能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这次的旅费也是来自父亲的遗产;然而父亲生前也确实带给他诸多痛苦。或许每个青春期的男孩都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但叶太的父亲既是作家又是名人,他对父亲的情感比一般男性复杂许多。
叶太以前曾试着阅读父亲的作品,不料一开场就是床戏。这深深地伤害年仅十四岁的他。他不能容忍亲人以这种方式玷污自己最爱的“小说”。
他知道还有世上很多不同的作品,也明白不喜欢的书大可略过,但为何父亲──如此至亲之人偏偏是作家呢?叶太憎恨自己的生长环境。
不仅如此,父亲还喜欢在日常生活中标榜自己是个“作家”,就是叶太讨厌的那种“作者比作品还抢眼”的作家。父亲是喜欢别人吹捧奉承的作家,而且对自己的“形象”也有一套标准,那就是“做作”。
——“去纽约玩最好住公寓式饭店,这样才能体会纽约生活的醍醐味。”
——“我可不想在人潮中欣赏波洛克的画作。”
只有这种人才想讲得出这种话。
由于叶太视自己为作家之子,而非富家子,因此他必须扮演理想中的“自己”。不能太招摇,也不能太不起眼,以免被人欺负;只要当个普通幽默、普通善良的人就好,并且万万不能被人识破真面目。
如今,叶太确定了包包里那本小说的重要性。那是叶太心目中最特别的书,也是跟父亲毫无关连的书。
我要躺在中央公园的草地上,看这本小说!
尽管这个心愿实在太“纽约”,令叶太不时心虚低嚷,但唯有这个心愿,他必须硬着头皮完成。这是他最爱的作家睽违两年的新作,看完这一本,还得再等两年。叶太在飞机上拚命按捺翻阅的冲动,若是偷看了,“在中央公园阅读这位作家的书”就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
***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叶太抬头一看,男子逆着光,所以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知道他的胡子长至喉咙,头顶光秃。下一秒,叶太看见男子带着他的包包跑走。不,不是看见,是“目送”。男子带着叶太的黑色侧背包,头也不回,飞也似地逃离绵羊草原。
叶太终于发觉大事不妙。包包被偷走了。
叶太杵在原地,呆若木鸡。他很想追过去,身体却动不了。好,那就大叫吧。男子逃走的沿途还有一些路人,只要用力大叫,一定会有人帮忙抓住他。
坐在旁边的情侣看看跑走的男子,又看看叶太。不只他们,叶太周围的人,全都纳闷地看着叶太及那名男子。
叫吧。可是我该叫什么才好?
叶太脑袋一片空白。四周的人都看着叶太。从句尾上扬的音调听来,有些人在对他发问。那些人是不是在问:“你东西被偷了吗?”还是在问:“你认识他吗?”不,搞不好他们问的是别的事情。
或许他们说的是:“你白痴喔,干嘛傻傻坐着?”
情侣中的男子终于按捺不住,站起来看着叶太,并指着逃走的男子,念念有词,看起来似乎有点生气。那人是不是在说“快追过去!”呢?叶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仅如此,叶太也无法大叫、无法动弹,只是坐在原地。
最后,叶太选择了笑。他老神在在地扬起嘴角。
叶太轻佻地笑着、笑着,笑出来了。
此时的叶太,被自己此生最大的耻辱捆绑得动弹不得。◇(未完,待续)
——节录自《舞台》/ 圆神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