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作为多年的下属,张万庆最了解罗国夫临老不服输、责任心极强的性格。六十多岁的人,命运又一次把他无可代替地推上前线,自己又不在身边无法及时照顾,于是他想了个“损招”。借口安全及技术等等原因把本已配发到罗书记手中的手提电话收走。他的本意是:收走了手提电话,那罗书记就只能守在指挥部的电话旁。别人的当面汇报、请示也就会自动来到指挥部。这样罗书记就顾不得到处乱跑,能减少一点疲累、冷冻、及时得到休息,也能吃上一顿热饭。
张万庆的心思不可谓不密,可是千虑也有一失,罗国夫的责任却不是那种仅守在指挥部上传下达、动口不动手就能完成的。好多事情等他拍板、定策,要做出付合实际情况的决定就必须深入下层,事关人民生命财产,罗国夫就是累死也松懈不得。
这样,张万庆好心的结果倒使罗国夫两头奔波,顾了电话就顾不得“前沿”。刚刚吃力地爬上大堤又被一通电话叫回来,倘或张万庆不动这“鬼脑筋”,他仍有一部手提电话,岂不省了这种麻烦?
他搭上一辆回程的拖拉机溜下堤来,那司机却也知趣,主动送他到指挥所。
“哪位?……是的,我是罗国夫,请讲话!……”然后凝眉静听。
“……崔副师长!……”轮到他发言了:“如果是征求我意见的话,我倒希望请首长们再考虑一下。……对!……我们汴州市的意见是希望起码再炸一次。眼前正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省水利局通报,上游风陵渡、孟津一带水位有增高趋势;省气象局通报,今夜到明天风力可能达到七级。为防患于未然,预为绸缪,还是再炸一次为好。‘冰坝’向前进一尺,我们这里的水位就能降一寸。……倘若考虑到作业成本⎯⎯我是当兵的出身,我知道枪炮、炸药都是钱堆起来的,成本不能不计,但事情到这般天地也就难以斤斤计较了。况且,我们汴州市也有这个支付能力。……对!请再向首长们汇报一次……我们盼望着……”
他放下电话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眛于情势,优柔寡断!”也不知是说谁。
他回身朝办公桌后的椅子一屁股坐下。犹似千斤闸落地,压得椅子“吱吱”怪叫。浑身无力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连续十几天缺眠少睡的日子,六十多岁的年纪,他怀疑自己莫非已经灯枯油尽,真想躺下来哪怕只是闭闭眼。
司机小赵走进来,问:“罗书记我们熬了一点小米粥,您有没兴趣来一碗?”
“好!”罗国夫勉强挣开眼皮,随手又扯过一张报表:天气形势预计……
小赵送来了粥并一盘炒鸡蛋、一碟酱菜。罗国夫一面看报表一面嘘着热气,同时又对小赵嘱咐:“叫苏秘书给公安局张局长打个电话,把我的手提电话要回来。另外叫他跟建设局联系一下,调两台掘土机把大堤下的土堆平整一下!”
“好!”小赵答应着走出。
“……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豫北地区风力将达七级。豫中、豫东都将受到不同程度地……”罗国夫嘴里念叨着。
等苏秘书进来复命时,发现罗书记伏在办公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擎着那双筷子。此时既不愿也不忍再做惊动,便悄手悄脚从里间屋取过一床毛毯盖在他的身上……
惊天动地的喊声把他震醒,堤上堤下的广播喇叭一齐在响:“九号堤段!……九号堤段!……险情在九号堤段!……”他摇摇头、跺跺脚,清理了一下头脑就冲出门外。
天色已经交黑,但借助探照灯的强光九号堤段裂而复合的情景矇眬可见。等他拼命跑到堤脚时,堤上已经欢呼起来。
恍如一场恶梦!
“……让救护站想办法把车开到堤上去!带上棉衣、被子、毯子!……”他回身对苏秘书吩咐。
“是!”苏秘书又转身往后跑。
“……带点热水,有酒也行!……”他再对着苏秘书的后影大喊。
在司机小赵及几位民工连推带拉甚至架起的情况下,他奋力登上大堤,迎面抓住上尉的手:“谢谢你们!谢谢亲人解放军!……汴州地区一千万老百姓感激你们!……”
战士们刚刚离开冰冷的水面正在解衣、换衣。上尉只穿一条短裤,紧裹着一件军大衣向罗书记汇报抢险经过……
“有没有伤亡?”罗国夫不自觉地用起了军队的惯用语。
“战士们一个不少,也还没发现伤号。”上尉回答:“只是那位开车的司机……”
“找过吗?”罗国夫问。
“只在这附近找过……”上尉似乎有话不便尽说。
“是那个单位派来的,叫什么名字?”
“都没来得及问,”上尉有些愧疚地说 。忽然,他回头向着不肯离开、仍在河面急切盼望的魏云英喊了一声:
“那位女士!……您那位同伴叫什么来着?”
魏云英被两个便衣左右“卫护”着仿佛没听见。
上尉急了,紧跑几步拉着她的袖子向罗书记走来:“首长问那位同志的名字,你来汇报一下!”
魏云英、罗国夫四目相遇,惊愣了片刻。然后几乎同时又喊出一个:“你?!”
魏云英裤脚衣袖都湿了,但两眼圆睁像是在冒火。
罗国夫的感情却复杂的很。眼前这位老战友的后代,形容憔悴到身不胜衣了。如果不是那股凌厉傲人的气势支撑的话,怕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没有人能猜得透此刻罗国夫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见他正正颜色以寻常的语调问道:“你是跟那位……为抢险而献身的司机一起来的,他叫什么?”
魏云英两眼盯着他,但敌意却似减弱了。
“张、文、隆!”云英仿佛是从枪膛里向外射子弹。
罗国夫两眼倏地眨动不已,随即避开魏云英的眼光,仰头向天出了一口气:“张文隆……”
便衣公安的一位挤身向前:“罗书记!我……”
罗国夫却猛地打断他的话,用手环指围在他身边的人:“正好!你们都在。去找……去找!……把那个张文隆找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位便衣看看罗书记不容置疑的脸色,既不敢打扰又不敢随意放弃,只得随着众人向下游寻去。
其实,李麟此时离这里并不远,顶多不过五百米左右,却因天黑不易被人查觉。
还在落水之前他就有了一个主意:趁着水势尽力向下游凫去,倘或有幸,既能赚得一条生命也可使云英以至文陆、月蕙等摆脱一项“与杀人犯勾结”的罪名。即使天不从人愿,自己就此离开人世,那后一半希望也不会落空。
所幸“牛头车”翻覆的时候他除了胯部被碰破之外没有其他伤害。落水之后摒足一口气,顺水流向下游漂去。心里只一个念头:远些,再远些!……那怕憋死也尽量不浮出水面。
人类杀死自己的方法可以有好多种,但从未有因自我窒息而死亡的,不借助外力的强制人无法控制自己不呼吸。淹死的人是因为不会水或因筋疲力竭无法承受水浪的波击。李麟会水,实在承受不住窒息的痛苦时,生理机能的反弹使他不自觉的浮出水面,吸上一口气。就这样他逐渐漂离现场……
真正对他造成生命危胁的是冰冻,身体长期置在冰点中,所有的机能器官逐渐麻痹,知觉丧失、忽晕忽醒。偶而浮来一缕意识:还没有死!大概这是生命最后一息……
仍然没出鲶鱼村的范围,是罗国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命令救了他,但同时把他的命运又再次置于不测之地。
民工们在一块浮冰上发现了他,像捧凤凰一样把他抬进村里,送进“临时救护站”。
“救护站”设在村小学里。仅有的两间教室一间用作诊断治疗,一间做病房。与村公所相背,后墙相邻。
对冻僵濒临死亡的病人不能采取骤然的加温措施,最可靠的办法是以人的体温逐渐濡暖,这不但需要耐心、爱心、还需救助者本人做出某些牺牲性的付出。对此一直在场的魏云英毫不犹豫:“我来!”她说。
“您是?”医生诧异地问。
“他是我丈夫!”她毫不忸怩地说。
罗国夫也在场。同样以惊讶地目光盯着她,但却没有说话。终于,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不适,既似干涩又像泪水长期浸泡的那种刺痛……
于是所有的人都被赶出病房。护士们在远离病床的墙角生上一只火炉。
魏云英与“丈夫”度过夫妻关系的第一夜。
……一股温润的米汤味唤醒了李麟的意识,从喉咙直暖到心窝。他贪婪地吸吮着,像乳汁,像妈妈的胸怀……
他竭力睁眼一看:一个矇眬的轮廓,是一张脸……瘦削、疲惫,那圆圆的眼睛透出两道焦急的火……
“云英!”他倏地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是躺在她的怀里。
对方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然后被紧紧地拥抱着,她的脸贴着他的……
“你感觉怎么样?”她小声问。
李麟却挣脱着:“你……你怎么还不走?”他耽心的仍是云英是否已经脱险。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走!”她安慰着。
“傻!……留得青山在……”
可是一口米汤把他的嘴堵住:“不要毛燥,不要着急,不要胡思乱想,我是你的……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她像妈妈在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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