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想周到些,倒是让他以为她有多想和他一起走似的。
有一回,因为她要去崇光百货买东西,便无意中和施一桐同路了,一起搭地铁到中环。人头攒动,她和他并肩而行。突然,听见有人清脆地叫施一桐的名字,朱锦循声音望过去,只见有一个身穿黄色上衣的大姐,笑容可掬地看向他们。她身后有一群人,有男有女,都身穿着黄色上衣,一行人在地上盘腿打坐,另一些人抱着一堆传单,笑容可掬地伸向每一个路人。而四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全是人,高密度的人,还有对着他们叫嚣怒骂的黑衣人群,在街对面张贴着黑色标语,看起来很是恐怖。那群黄衣人,看起来一派祥和喜气,对于那些威胁丝毫不曾在意,也不放在心上,满面喜气地将手头的资料递给每个他们目所能及的人,仿佛递过去了一份天大的喜悦,自己也心满意足的那种神情。
朱锦突然明白过来,施一桐频繁地往来香港,是为何而来了。他在深圳的街道楼群里,默默地散发的那些资料,也许就是从这些人手里得到的。他公寓里有一台彩印机,在夜晚唰唰地吞吐着纸张,在地板上叠合、堆积起来,都是怵目惊心的内容,忠贞、向善的信仰;铁腕的残酷镇压,血腥的迫害,那些在铁幕后消失的生命、断桅的精神信念、被糟蹋的善良。周末的时候,他还会离开深圳,去一些远离高速公路的城镇、乡村。朱锦知道,他也是去派发那些资料了。她从来是置身度外的,因为,她内心觉得这是他私人的事情,和她全然无关。虽然也明白他做这些事,是冒了生命危险的,每一次他离开,也许都不再回来,就这样,消失在某个地方、某个街头。等待他的是最残酷最可怕的那一切。然而,到底有某种不真实,也不曾对他有额外的同情,或者担忧。生于这恶之世,谁不是时时刻刻在死亡或者命运阴谋的阴影之中呢?
此时,那和眉善目的大姐向她微笑注目,亲切地点点头。施一桐则油然地满面喜笑,热络地和那大姐说起话来,他们都讲着流利的粤语。朱锦一句也听不懂,然而,看表情,他们很是坦荡、天然,每个字都发自肺腑地、热呼呼地往外掏。那黄衣大姐说着什么,突然,动情地落下眼泪。看见她哭,不知为什么,朱锦也油然地心里一热,满眶热泪。
人潮汹涌,从她面前流过,这里是最喧嚣繁华的地方,眼前的这些人,对面那群黑衣人,拿着摄像头,对着这边拍,镜头对准他们这三个人时,朱锦感觉到镜头在她脸上停了很长时间。她望过去,街对面的黑衣人不摄影了,却像是齐刷刷地看向她。这场景让她感到被毒蛇咬了一口,不是肉身惊恐,而是糁得慌,她头一回意识到,和施一桐走得这么近,对于她来说,自身处境充满了不可测的危险。他们──这群黄衣人,包括施一桐,身外全是敌人,站在他们对立面的,是一个庞大而骇人的国家机器,其势力无处不在。即便在这个相对自由的港岛,那群面目狰狞、肆无忌惮叫嚣辱骂的黑衣人便是缩影之一。她害怕他们。
朱锦心头震动,她走开几步,隔了一段距离,虚弱地叫了一声施一桐,待他侧过头看她,她对着空气说了一句和他很类似的话──我还有事,你不用等我一起过关了。我自己会坐车回去。说完,她便脚底开溜了。
那一天,她在百货公司扫货,东买西买,买了很久,磨蹭到商场打烊才坐地铁到罗湖关。午夜时分她在海关排队,等待通关。从前感觉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那种恐惧感,笼罩着她一整个人,压抑的天花板,雪亮的灯光,午夜里依然排着长龙的人群,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也许她和施一桐一起,早就被盯上了。也许在过关时她会被截下,会带走──那些传说中的恶毒虐待,都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什么都保护不了她。为什么她会这么幼稚?和施一桐走得这么近?她早知道这些修炼人的处境是岌岌可危的。同时,她感觉到深深地,深深地羞辱感──为了自己的恐惧,急于躲闪,保全自己的自私,再也没有比这更残忍的真相了──你要在你始终蔑视的那种集权力量下,伸着脖子等死。
在海关窗口什么都不曾发生,她买了太多东西,完全像个行走的大购物袋,绊手绊脚地,过了通关口。那不长的一段通道,她再也走不动了,脚一软,蹲到了路边。她感觉到自己的肉身哆嗦着,从后脑勺到后背,全是冷汗。恐惧的滋味,的确,毛发倒竖,胆颤心惊,并非不是修饰和夸张,而是真实的生理反应。@#(待续)
责任编辑:李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