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乔凡尼跟一个小女孩玩了起来,他的动作向来比较大,差点害她跌倒。小女孩看来并没有吓到(还没有),但我之前遇过类似情况,所以大声提醒他:“乔,不能欺负人家。”
这句话让小女孩的父亲有所警觉,他原本坐在不远处跟另外一位先生聊天,这时像猫察觉到危险竖起了胡须,但还是留在原地,没有采取行动,没有走过去把女儿带走,维持警戒状态片刻后,回头继续聊天。
小女孩爬上溜滑梯,乔凡尼的注意力则被其它东西带走。公园的一棵树上有两只乌鸦哑哑叫,似乎在互相挑衅。在那个季节,那一天热得很反常。反常,却很迷人。我在阳光的抚慰下听安东尼·凯迪斯唱着:“我愿与小鸟分享这寂寥的景色。”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一个约十岁、十一岁的小男生骑着脚踏车经过。他跟另外两个朋友,看得出来他是三个人里面带头的那个。他漫不经心地踩着踏板,每个动作都很有自信,旁边的人像蝗虫过境闹哄哄的时候,他只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很喜欢观察人,那是免费的表演,可以从中学到很多东西,因此我继续盯着他们看。他们假装互相追逐了一阵子,然后停在饮水机前喝水。其中一个穿着萤光黄外套、满头卷发的男生喝了一大口之后,对着另外两个人喷水。那两人为了不被喷湿,拚命闪躲。
带头的那个—身穿红色刷毛外套,头戴棒球帽—转头看着乔凡尼和小女孩玩耍的那个游乐区,跟小伙伴说了几句话。这回换成我像猫咪一样竖起了胡须。我眨了眨眼,看着他们三个抛下丢在地上的脚踏车,往乔凡尼和小女孩走去。我发现我认识他们。
那个穿红色刷毛外套的男孩叫亚柯波,是我们学校三年级学生保罗的弟弟。他如果看到我和乔凡尼在一起,或者只要把我和乔凡尼联想在一起,一定会去跟他哥哥说。
我不记得当时乔凡尼在做什么,但肯定是他自己发明的奇怪玩法,例如让暴龙和迅猛龙在空中搏斗,然后地上出现一个大洞,把两只都吸了进去,同时还有树枝和树叶串联组合引发的核爆。
“欸,你们看这里。”亚柯波走到乔凡尼身边:“这是什么?”
另外一个男生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大人准备过来保护他儿子。没有,放眼望去没有大人,只有一个懦弱的哥哥坐在不远处,一边听呛辣红椒的歌,一边用手指在长凳的木板上刮擦,以发泄内心煎熬。
乔凡尼什么都没察觉,继续玩他的游戏,仿佛把自己关在一个时空气泡里。他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三个人,但我跟他相反。因为风向的缘故,他们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简直像他们就站在我面前说话,我伸手便能触摸到。
“你们有没有看到他的脸?”
“还有舌头,那舌头怎么回事?我真不敢相信。”
“喂,扁头,你在干么?”
他们三个把乔凡尼围在中间,类似印地安人包围车队的样子。这时,乔不得不注意他们。他抬起头,眼睛透过镜片看着那三人。我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但我敢肯定那是他诸多标准表情之一,对外来者表达他的疑惑、厌烦和不安。
亚柯波弯下腰,用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
“嗨,里面有人在吗?”
另外两个放声大笑。
这就是那种时候。是哥哥应该站起来,冲着亚柯波走过去,以一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的气势,问他有什么意见的那种时候。
我告诉自己,站起来啊!让他看看你是他哥哥。快站起来。你应该站在他那边,妈的,过去啊!
穿黄色外套的男生说:“你们觉得如果我靠近他,他会咬我吗?”
另外两个捧腹大笑。
我动弹不得。我仿佛刚跑步回来喘着气,屁股却黏在长凳上。我反复告诉自己应该站起来,应该走过去挺他,但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来自一口深不知底的井,懒洋洋的,像在催眠。
“他的眼睛像中国人。”其中一个男生说。
“说几句中文来听听……你会说什么?中文的‘笨蛋’怎么说?”
那三个人再次大笑。
乔已经明白他们不是在跟他玩,虽然他并不在意别人捉弄他。他要的不多,一点点就已足够。他只需要一个哥哥,一个如假包换的哥哥。不是像我这样裹足不前的哥哥,是可以跑过去赶走那些小混蛋的哥哥,就跟赶走乱挖花坛的流浪狗一样。
他要的不多,只要让他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够了。所以他回头看我,要求我把他认为我能够给他的那一点给他。
他在寻找我的视线。
我低下头。
全神贯注听着安东尼·凯迪斯唱:“我希望你看见疤痕。”
这时,亚柯波伸出舌头,对我弟弟发出一个很讨厌的声音。
乔气急败坏地大喊:“暴龙!”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暴龙!”
他要暴龙拯救他,因为他知道我放弃了他。
“暴龙!”他喊了两遍、三遍、四遍,但唯一听懂他在喊暴龙的人是我。他那个软弱无能的哥哥。乔口齿不清,所以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让那三个男孩更加志得意满。
我没有抬头,但眼角余光瞄到小女孩的父亲走了过去。亚柯波和他的朋友也看到了,以为那是他们正在欺负的那个小笨蛋的父亲或叔叔,转身就跑。那位父亲弯下腰帮小女孩整理衣领,说了几句话让他女儿露出微笑,然后牵起她的手离开。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喷泉后面。
亚柯波和他的两个跟班也已踩着脚踏车扬长而去。
这时我才站起来,向乔凡尼跑去。
公园里的人都走光了,没有坏小孩,没有其他小朋友,连老人和狗都消失了。既然没有半个人,于是我跪在乔身旁。他即使有些闷闷不乐,还是跟没事一样继续玩耍。我忍不住哭了……
*秘密招呼手势:伸手滑掌打响指
这个世界总是绕着我一个人转。也对着我一个人转。在十四、五、六岁的时候,这样应该很正常吧!像书和电影,都能帮助我看见自己,看见乔,看见不同世界的人生。
偶尔,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例如《绝命毒师》影集第三季中的毒虫杰西·平克曼和女友珍,能让我理解乔凡尼的某些坚持。他执意重复做某些动作,例如反复扔掷玩偶,或是连续好几天看同一本书,从头看到尾之后又从头看起。
我以前认为这些行为是因为有病,是功能障碍,其实富含哲理。有一集,杰西和珍在讨论美国当代艺术家乔治亚·欧姬芙的作品,她有好多幅画都画同一扇门。杰西问做这样的事有什么意思,珍回答他:
“所以我们不管什么事都只能做一次?……可是每一天都不一样,每一天都是新的体验。”
“问题是……一扇门?”杰西说:“她为一样东西着迷就必须画二十次,直到那个东西完美为止?”
“不是,我不这么认为。没有什么是完美的。”珍答道:“那是她家的门,她喜欢那扇门,对我来说,这就是她画门的动机。”
如此而已。
跟欧姬芙喜欢那扇门一样,乔喜欢扔掷玩偶,每天看同一本恐龙书,而且持续不断地重复,让那种感觉停留越久越好。就跟我妈妈拍我学骑脚踏车的道理一样。
生活中有乔,就像在两个极端之间摆荡,开心和难过,行动和思索,不可预期和可预期,天真和天才,秩序和失序。
乔会突然扑到地上,假装自己不小心跌倒。
乔会把他要执行的每个行动写下来。
乔会救下奶奶准备做大餐的蜗牛。
如果问他抱在手里的是玩偶或真的狼,他会说:“真的玩偶。”
乔会绊倒小女孩,再扶人家站起来,拍拍对方后问道:“你还好吗?”
乔说非洲有斑马,美国有水牛,印度有大象,欧洲有狐狸,亚洲有猫熊,中国有中国人。如果看到中国人从身边经过,他会笑着拉起自己的眼尾,其实他本来就有一双凤眼。
最让他天人交战的是,暴龙究竟是肉食还是草食动物。
他觉得老太太都很难对付,而且会口无遮拦地跟遇到的每个老太太这么说。
如果看到告示牌上写着“禁止践踏草皮”,乔会把牌子转过去,然后往草皮上踩。
如果让他去帮你拿电话,顺便问爸爸要不要喝汤,他会去问爸爸要不要电话。
他会说他一个人办得到,要你离开,但声音里的犹疑不决让你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为了给自己打气。
乔不明白他的影子为什么一直跟着他,三不五时会猛然转过身去检查影子还在不在。
乔代表一切,但最重要的是,他代表自由。他的自由无拘无束,让我也兴起了追随自由的念头。
乔再度成为我的超级英雄。他让我惊喜连连。
***
两年后的一个下午,乔走进厨房,把他在美术课画的一幅图画拿给我看。我没能立即看出他画的是什么,因为他拿给我的时候是倒过来的,好让我一眼就能看见标题和成绩:“战争一景。一百分”。
于是,我们做了一个伸手滑掌打响指的招呼手势以示庆祝。然后,我把图纸翻过来,背面写着:“乔凡尼·马札里欧,独自坐在长凳上吃冰淇淋的女孩,21×29.7公分,粉彩笔,图纸显然是从朋友手中抢来的,乔久内中学典藏,马札里欧基金会捐赠。”
我看了半天没看懂。老师要求他画战争,结果他突发奇想,画了一个女孩在吃冰淇淋。我没有立刻发表意见,等乔走开后,便对妈妈说:“所以,老师根本都送分数给他。”
“看起来是。”艾莉绮同意我的说法。
妈妈问我们为什么这么想。
“为什么?因为那幅画根本看不出所以然。跟战争毫无关系,却得了一百分。”
话题到此结束。
那天晚上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要写点什么。我打开日记本,正要开始写的时候,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乔的那幅图画,他在午餐后拿给我看的那幅画。我再次问自己,那张不符合主题的抽象画到底为什么可以拿一百分?我试着从颜色和形式分析,没有结果。我觉得那幅画里有某样东西是我无法理解的。为什么要画女生?为什么有冰淇淋?为什么她一个人?为什么沮丧地坐在长凳上?这幅画想传递什么讯息?
可以单纯把这幅画视为他的一次异想天开。
也可以单纯认定是乔没搞懂图画的主题。
这样多简单。但我想起这位美术老师以前也教过我,她会为每个学生的画作写评语。我下楼找到乔的书包,拿出美术课的作业簿,翻开最后一页,果然看到了评语,上面写着:
“班上所有学生得知主题是战争,都画了枪、大炮、手榴弹、死亡。只有一个人例外。乔凡尼·马札里欧选择用他的方式呈现战争:女孩是一名远赴前线作战的士兵的未婚妻,她要去买的是乔凡尼·马札里欧认为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冰淇淋,但是她只能一个人去。”
战争也意味着:独自去买冰淇淋。
(这个说明由乔凡尼·马札里欧提供,我们共同完成。)
了不起!乔凡尼!◇(节录完)
——节录自《弟弟追着恐龙跑》/方智出版社
责任编辑:李昀
点阅【弟弟追着恐龙跑】系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