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被欺负了、被背叛了。
爸爸整个人趴在桌上,想握我的手,我立刻抽出来,仿佛被烫到。
“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因为我年纪小?”
“不是,我们没跟你说的原因不是这个。”
“那是为什么?”
“贾柯莫!重要的是乔凡尼,是乔凡尼,重要的不是他的症候群。他就是他。他有他的脾气、他的好恶、他的优点和缺点,跟我们一样。我们之所以没跟你说唐氏症候群这件事,是因为我们也没有从这个角度看乔凡尼。我们需要担心的……”
爸爸用手指比了个引号:“不是‘症候群’,而是乔凡尼。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解释清楚。”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他解释清楚了吗?我不知道。我也不晓得我是不是担心,如果他们不觉得乔凡尼的病需要紧张,我干嘛要紧张?而且他们真的没有,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紧张;相反地,他们说的话特别冷静,说话的方式也很冷静,更不用说他们的眼神,还有他们的手势。
“那个时间问题呢?”
爸爸抓了抓脑门。
“你们跟我说他很特别时说的,说他有自己的时间。这件事跟时间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妈妈说:“他学习的速度会比较慢。”
“马可也有唐氏症候群?”
我说的是我一个同学,他连字母都还没学会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不是。贾柯莫,你的朋友里没有人有唐氏症候群。如果有的话,你能从他的脸和其它表现认出来。”
“例如凤眼?”
“……那是其一。”
“还有呢?”
“还有什么?”
“那个病啊!他会不舒服吗?”
“他身体会比较弱。”
“还有其它的吗?”
“他讲话会有点奇怪。”
“发音奇怪?”
“不只是发音。例如,跟你比起来,他表达上比较吃力。”
“还有呢?”
“他骑脚踏车不能摘掉辅助的小轮子。”爸爸说。
“真的?”
“真的。”
“他可以爬树吗?”
“恐怕不能。”
我闭上眼睛,心浮气躁,然后叹了一口气。
“一般情况下,”妈妈说:“他只是需要一点帮忙。”
她把挂在水槽上面的布拿下来擦手。
“一点就好。”
这句话更像是对她自己说的,而不是对我说。
“他会有点迟……”
齐亚拉之前一直没说话,用铅笔笔尖在纸上画着小小的圆圈。
“我们昨天去奶奶家也迟到。”我说。
“不是那种。”
“那是哪一种?”
坐在她旁边的爸爸扑过去搔她痒。
“就像铁轨上的一列火车。”
他发出嗤嗤嗤的音效,同时手指从齐亚拉的肚子爬到胸口,停在脖子上。齐亚拉笑着扭来扭去。
“乔凡尼如同铁轨上的火车,而他的铁轨就是我们。迟到也没关系,如果在那列火车上,你坐在一个漂亮的金发少女旁边,而且……”
他用手比了个曲线。
妈妈走到他背后,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
爸爸笑了,齐亚拉笑了,我也跟着笑了。空气中是番茄肉酱的味道,门外是被挡住的冬天的味道。我脑袋里有很多疑问,肚子里则有一股奇怪的暖流。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并不清楚很多日后才搞懂的事,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在那一刻,我需要的都有了。
那些年我们不断有新发现。乔凡尼仿佛一盒糖果,里面每颗糖都不一样,没有每一颗都尝过之前,你没办法知道哪一颗最好吃。
有一段时间,喂他吃饭简直是一场浩劫:你才用汤匙把稀饭送进他嘴里,他立刻就吐出来。我们都不明白怎么回事,身上总是有他吐出来的残渣,只好养成习惯在喂饭前穿上围裙。不是因为穿了什么好衣服需要特别照顾,单纯是面子问题,因为周遭的人不厌其烦地让我们注意到衣领或肩膀上有乔凡尼吐的饭渣。
更奇怪的是,每一餐只有我们之中的某个人,而且每次都是不一样的人能够成功喂他吃完饭。我那时候想,应该是随机的吧!后来我们才明白,那并非随机。谁可以喂他吃饭,是他决定的。
如果那天应该轮到爸爸,乔凡尼会持续把饭往外吐,直到喂他的人换成爸爸为止;如果那天应该轮到齐亚拉,除了她,谁都不能让他把饭吃进去。就是这样,我们每个人都会轮到。
我们还发现,要哄他睡觉得让他抠你的手指头,直到从指甲附近抠出废皮让他玩一会儿,他才能睡着。他很容易弄伤自己,甚至是很严重的伤,但即使他摔断了手,只要给他一个吻,他就没事了。
和其他小朋友相比,他很晚才学会走路,但是那一点也不重要,因为他虽然不会走路,却会匍匐前进,而且绝对是匍匐前进的第一名,虽然姿势很奇怪,有点像《森林王子》里的毛克利,屁股翘很高,速度甚至比现在走路更快。他不匍匐前进时就用爬的,跟毛毛虫一样,而且爬行速度也很快。
我们去做弥撒的时候会把他放在前面几排。他包着一大包尿布,屁股翘得老高,等弥撒做完,他正好爬回我们怀里,而我们通常坐在最后一排。对他来说,那点距离不算什么。
教堂总是让乔凡尼很兴奋,他简直把那里当成游乐园。只有一次,他在教堂里安安静静,动也不动。那是外公阿弗烈德的丧礼,当时乔凡尼两岁半。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那么长时间不出声,神情专注。
外公对乔凡尼超级无敌好。他坚持要坐在沙发上大声念故事书给乔凡尼听,坚信乔凡尼有办法听懂;他在医院时恳请医生让他活久一点,因为他还想多陪陪乔凡尼。
在外公的丧礼上,乔凡尼全程不发一语。
安安静静。
聆听。
仿佛有人在说故事给他听。
*暴龙,我选你
四月某一天的下午,我们两个单独去了游乐场。
遇到好天气,妈妈偶尔会要我带乔出去,我没有勇气拒绝,只能同意,心里很挣扎,担心被同学看见。那天阳光很强,风很弱。游乐场上有一座溜滑梯、两座秋千、一个摇摇板、几棵树,两只狗在草地上追逐。
我通常会让乔自己在不同游乐设施间玩耍,我则坐在长凳上戴着耳机听音乐。可想而知,乔玩耍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
他不会从溜滑梯上滑下来,也不在秋千上晃来晃去,更不爬攀登架,他会让隐形火山喷出奇怪的熔岩沙浆,用摇摇板把玩偶弹飞出去,然后被极不起眼的小细节吸引,也许是一只昆虫,或是铁丝上的锈痕,或是纹理很特别的一颗石头,他会以科学家的审慎态度再三研究。他是用探险家、研究员的方式在玩游戏,随时会因为某个小东西的美好而忘我。
他在溜滑梯基座那里用小树枝盖房子,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脑袋里想着亚莉安娜,她之前莫名打电话来问我功课的事。我发誓,我是最不适合打电话问功课的人选。我正在回想我们刚才说的话,试图厘清功课是不是她想跟我讲话的借口,或者她真的需要知道功课的事。我反复研究语调、停顿、遣词用字,乔则研究公园里的大自然。◇(未完,待续)
——节录自《弟弟追着恐龙跑》/方智出版社
责任编辑:李昀
点阅【弟弟追着恐龙跑】系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