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五十二 “配钥匙,修锁!”
魏云英从昏迷中醒来,觉得浑身冰冷,睁眼看看,原来自己是躺在水泥地上。她勉力撑起身子,滚进长沙发中。抬头看看窗外,雨早已停了,还似乎有了一层透破云层的太阳余晖。
头重脚轻,腹中仿佛有吐不尽的酸水。她明白:这其实是饿的。自祁家楼大火、父亲逝去以来,多少天了?她从没吃一顿正经饭。失去营养的身体却又要经受伤心丧魄的煎熬,大概已经到了所能经受的极限。
倘或就此死去倒也罢了,但据说:饥饿的痛苦比死还可怕!
她来到厨房看看,除了生米、生面没有可以直接进口解饿的东西。无奈烧开一锅水,和了一碗面糊,浇上几滴酱油、香油喝了下去。本想会好一点,谁知却勾起了食欲,仿佛更加饥饿难忍。于是她趁身体还有余力支持的时候走下楼来,穿过雨后积水的院子来到“服务部”。
这里是市委办公室专为“干休大院”配置的生活日常用品的供应点,说是个商店或许更确切些。它小而全,上到衣、食、住(小型家俱),下到柴、米、油,虽不保证面面俱到,但也可算基本满足,而且价格持平。虽由商家“承包”却必须是低利经营,这是市委办公室为承包者规定的“原则”。因而也该算是一项对退休者的“关怀、福利”。
云英来到“小吃部”。这里供应的是家常饭食,馄饨、面条、烧饼、油条之类。主要是为方便上学、放学的孩子和因故误饭的人。她要了一碗馄饨、两只烧饼,自己端到西墙靠窗的位置上坐下。她嘘吹着热气,尽量控制着狼吞虎咽的愿望,遵循着一条古训⎯⎯久饿之后须缓食。
院子里几株垂柳、几棵洋槐早已落尽残叶,草皮也一片枯黄。提早放学回来的几个孩子在泥水中打篮球。
看厌了院中光景,她转回头看这“服务部”的内部摆设。由于她搬来不久,且又经常不在家住,所以一切都透着新鲜。
“服务部”共分三部分:百货、“副食”及“小吃部”。在“副食”与“小吃部”之间有一条通道,这通道的东西顶端各有两扇大门,西门是顾客出入口,而东门虽开着却从外面拉起一道铁栅栏并且锁着。
这大约是个进货门。所以开着是为了引进阳光、节省电力,而栅栏不开则表示不准随意通行。
这个“东门”外就是苹果园路,路口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牌……
倘若从这里混出去,躲过院大门传达员、守卫员的目光,跨进等车者的行列,那就是摆脱,就是自由!
她耐住性子吃完饭,浑身似乎也轻松了许多,装做浏览的样子逐个检视那琳琅满目的货柜……
店不算小,“服务员”却不多,百货部有二个人,“副食”、“小吃”仅一人当班。
云英在这里露面的机会不多,但却因鼎鼎大名而惹人注目。服务员们怀着好奇的心情拘谨、警惕地打量着这已被宣传的几乎是“多臂哪吒”的“暴徒”⎯⎯学生领袖。似乎忘了兜揽生意,甚至连招呼也不敢打。
在众人目不转睛注视下的魏云英,瘦弱、苍白、形容不整而且步履维艰。
忽然一阵嘈杂声传来,铁栅栏被豁然打开。门外的男声与店内“服务员”几乎同时呼应起来:
“进货!……进货了!”
云英继续自己的浏览,此时正走在两门通道处,欣赏着那花样百出的“小篓咸菜”。
进货的一辆小型卡车车头越过东门,车尾平行在门口,卸货的工人加上“服务员”帮忙,把一箱箱货品卸下,安置到指定的地方。
云英忽然咳嗽起来。大约要吐痰吧,她把头伸出门外先向街道两旁各观察了十几秒钟,然后注目、故意地看着十几步开外的院大门⎯⎯那探出东墙之外的传达室。
果然,只不过半分钟的功夫,传达室的玻璃门亮光一闪,一位臂佩红袖标的年青人走出来!
他双手环抱,姿态很矜持。云英很清楚,只要她踏出这送货门一步⎯⎯仅仅一步,对方就会奔来干涉。
使云英觉得有些惊奇的是此人的袖标字型已不是“联防”二字,隐约之间仿佛像是“值勤”字样。
她朝地上狠狠吐一口唾沫,撤回身来继续浏览。
“副食部”的小姐不知是否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这门是专供卸货用的,不让走人!”
是讽刺、还是同情?告诫、还是劝止?听不出来!
云英买了五扎挂面、一篓酱菜,其他如面包、罐头、蛋糕、零食之类一大堆,表示一付长住有备的样子,回到自己家。
防备严密,仅凭一己之力难以冲破柙笼。
一个晴日的中午。
暖阳刺眼射进客厅,窗影随着日影移动。因长期缺乏水分而萎顿了的一盆水仙花更显得憔悴不堪。魏云英放下手中一本《电脑程式设计》,端来一碗清水注入盆中,并顺手打开了窗户,换换屋内的空气。
窗外铁栅上积着一层垢土,她又拿来一块抹布擦着,顺眼向周围眺望:
对面是一座姊妹楼,与自己住的楼是一模二式,只不过方向相对而已。两楼之间是院子,东、西是高墙,各有一大门。只是西门不知为什么永远关着而仅留东大门供出入。沿东墙的一排平房是服务部及居民办事处,与之隔大门并列的就是传达室。它修得很巧妙,探出于东墙之外,其视线既能一览无余包括“服务部”进货门在内的东墙外,又可90°直角的监视着院内。
从魏云英住的五楼向东墙外看去,大半个苹果园路的街面尽收眼底,再向远处眺望:托儿所、街头公园,一排排宿舍楼……
一阵阵叫卖声传来。卖杂货的、新鲜青菜的、打家俱的、收破烂的、挑担卖鲜鱼、活鸡的……一个似乎耳熟的声音传来,那是叫喊:“配钥匙、修锁!”
叫声渐近,那是一付特殊的嗓音:低声下来“莎士比亚(沙、嘶、劈,哑)”显得老气,忽而提高调门又带一股童腔……
“配钥匙、修锁!……”
这是张文陆!他在召唤,在探索同命人的行踪。他们没有怪罪自己,没有忘掉!
云英极目四下搜寻却不见人影。急得她搓手顿足不知该如何反应。忽见对面楼上有在窗口外晾晒衣服的,她得到启发:该有一个让对方能认出自己的标记!文隆兄弟没有来过她的新居,不知道她是几门几号。
她跑回卧室,取出自己在顺河街被撕破的那件外衣,拿到厨房水龙头下急速淋了几滴水,套上一个衣架,再跑回窗口把它认真地挂在铁栅之下……
淡紫色的外衣随着风势轻轻摇荡。它寄托着希望,盼望着友谊,它滴下的水,是望眼欲穿的泪……
她盼望着:那娃娃脸的、心计多端的小六子会出现在视线之内。还有那泼辣、聪慧的小月蕙,那脸上该已是两道伤疤的冷峻、深沉的张文隆!
“配钥匙、修锁!”声音就在附近,但就是不见人影。
又一个念头掠过,她连棉衣也顾不得穿“通通”跑下楼,直接越出大门,奔传达室!
“值勤”和传达员都如临大敌,他们一个开窗,一个迅速窜出门外:
“你想干什么?”“值勤”喝问。
云英似乎是戏弄地说:“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青天白日有强盗?”说着又似不经意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我不过来问问,有没有我们家的信?”说着眼光急速掠过四周的街面……
没有那熟悉的身影!
“……二号楼、三门、五零三……”老传达员认真地翻检积存信件:“没有!没信也没报纸。”
这当然是意料中事。处在软禁中的她不愿给别人写信,而别人又何尝敢惹这麻烦呢?更何况她搬家不久,新地址不为人所知。
“扫兴!”魏云英扔下两个字走回楼去。
看来需要一个周到、万全的计划,不可操之过急。她想……今天是个星期六,或许下星期……?
自此之后云英天天到服务部吃饭。一来二去混熟了。四位女服务员加一位男性经理都不是“好事之徒”。经理 有些拘谨,经常不在店内,“服务部”于是成了女性天地。结了婚的谈孩子、教育,姑娘们好讲梳妆打扮。云英知识面广品味也高,评头论足说的天花乱坠,很赢得一些好感。大家心照不宣,除了敏感政治话题之外几乎无话不可说。
但是那“修钥匙”的叫声却似翩跹而过的惊鸿没有再现。@#
责任编辑: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