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是罗衣的飞机落地了,才接到她的电话的。她居然在深圳,在宝安机场。
“我是来投奔你的,我没有地方去,也只有跟你能说明白。我这几天就该死了。”电话里,那个气若游丝的女声,根本听不出来是罗衣,却仿佛是地狱里传出来的一个怨鬼的呜咽。朱锦如堕云里雾里,然而,女友来投奔她,她顿时觉得满城艳阳,春风浩浩。
她在机场里找到罗衣,只见她靠坐在一个圆柱下,通体苍白,瘦骨嶙峋一如饥儿,皮包骨的瘦胳膊瘦腿上,一件灰色褶皱纱裙,脚上踩着一双拖鞋,看起来像个捏着零钱包下楼买水果的主妇,却一个恍惚跑到了另一个城市。
她的眼神呆滞,待看清朱锦,懵怔片刻,才瘪着嘴巴,泪珠滚滚地哭起来,扑上来抱住朱锦:“邵书晟不要我了!他移情别恋,一定要和我离婚,他抛弃我了!”
朱锦只觉得耳边一声巨响,魂飞魄散之后,那惊雷一径滚远,所经之处山崩地裂。她眼前冒着烁烁的金星,几乎晕倒在地。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朱锦曾经见过那男子许多次,他一直是个熟悉的生人,几乎不曾和他说过话的,然而,在她心里,他是浊世男子里的精华,才貌双全,一往情深,前途无量,女子依随他,一生夫荣妻贵,安享荣华,她心里所有的好词儿都可一股脑儿用来形容他和罗衣。若罗衣是一树新发的好花,他便是那深红的朱门高墙,衬托得她背景高尚,不同凡俗。
机场的玻璃墙外,是白亮的南亚的灼热光芒,阳光如瀑,远远近近的芭蕉林随风摆舞,蓝天下全是浩荡的热风在吹,远远近近的高速路上车流不息。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北京的冬天,大风吹拂,从圆明园到清华西门的那一条路,她常常走那条路去罗衣租的那间四合院里的小屋,冬天的夜晚,邵书晟送她坐车,路灯光照着洁白的寒风刺骨的马路,路边简陋的北方面馆,厚厚的棉布门帘,雪亮的灯火和热气,那一种寒冷的北方市井。他走在她身边,不说话,然而,是周到而温情的南方男子。还有,和罗衣围炉烤馒头片烤栗子,那间暖暖的有着铁皮炉的屋子,他在书桌前,努力温书的情景……邵书晟记得这些往事么?
还有,那年夏夜里,遥远的西单婚纱店,她自己对新娘子的那句酸溜溜的诅咒: 一生太长,你运气太好,且不知下半场呢——如今可不是让她咒成了?
“实在是——想不到——你们是这么好的一对。听你说这些,我觉得你是不是恶作剧寻开心,等你下一个时刻给我揭底牌。若是全世界毁灭,我也觉得上帝会留你们活下来,当下一次人类的亚当和夏娃。要说他会离开你,我实在是如听天书。”
罗衣双手掩面,然而,满面的泪还是顺着指缝落下,她倒在朱锦的怀里,她感激朱锦的这些回忆,这些回忆是她的来时路——不是当局者,根本体会不到那种寒彻骨的伤痛和心碎。
起初,罗衣被迫长时间地听着自己的丈夫漫长地叙述他澎湃激烈的情感,她和他,彼此很谈得来,一向都是,他们之间习惯长时间地聊天。邵书晟说,他喜欢罗衣,喜欢是一种温暖的情感,他们在人生之中,青春正好时,共同路过,还结为了夫妻,在彼此的人生之中留下履历,他们彼此都是美貌聪敏的,两情相悦是容易的事,爱恋彼此的容颜、身体、风度、个性优点,这些都是容易的,都让人错觉是爱。然而,她于他,终究是他青梅竹马的小女孩,她是属于他青春的。而爱,爱是很痛很痛、痛彻肺腑骨髓的。爱是伤。是棋逢对手,是华山论剑,是两个心灵相通的人漫长一生的对峙,遇见这对手,上了这战场,就休想再转移了。
没有爱情的婚姻,需要解体——他终日娓娓道来,有一日终于带她来到了这样一个结论面前。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一生挚爱,有自己的生死不忘,自己的矢志不渝,不屑对他人解释,亦与操守无关——譬如,他爱那个女子,从而否定有生之年曾爱过罗衣一分一秒。
朱锦陪着她,坐在机场的地板上。时间是个太荒诞的游戏,而人世间的男女之情,看似情深似海,同甘共苦,祸福与共,而其实质,不过是欲念,一旦浓情不再,显露出来的一切,如此不堪。#(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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