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提是个国王,他才十岁。不愿在大臣保护下当个傀儡,
麦提靠着勇气与本事争到了治国的权力 ……
就在万民拥戴之际,国家却因外敌的诡计陷入了重重危机……
“听我说,菲列克,我是一个很不快乐的国王。从我开始会写字,我就给所有的文件签名。人们说,我统治这个国家,但我只是做别人叫我做的事,这些事都很无聊。而所有愉快的事,他们则禁止我去做。”
“是谁命令您,又是谁禁止您?”
“大臣们。”麦提回答:“爸爸还在的时候,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嗯,没错,那时候您是王子,王位的继承人,而您父亲是国王。但是现在……”
“现在比以前糟糕太多了。现在有一大堆大臣。”
“他们是武官还是文官?”
“只有一个武官,战争大臣。”
“其他的都是文官?”
“我不知道文官是什么。”
“文官就是不穿军服,不佩军刀的。”
“嗯,那他们是文官。”
菲列克塞了一把覆盆子到嘴巴里,然后沉思着。然后他慢慢地、有点迟疑地问:“御花园里有樱桃树吗?”
麦提对这个问题感到有点惊讶,但是他很信任菲列克,于是告诉他,花园里有樱桃树和梨子树,并且承诺他会透过栏杆拿水果给他,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好,我们无法常常见面,因为他们可能会调查我们。我们要假装不认识。我们会写信给彼此,把信放在篱笆上,信的旁边可以摆些樱桃。当您把信放在这里,就吹口哨——我会把信拿走。”
“那你回信给我的时候,你也吹口哨。”麦提高兴地说。
“我不能对国王吹口哨。”菲列克很快地说:“我的密语是布谷鸟的叫声,我会站在远处学布谷鸟叫。”
“好。”麦提同意:“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菲列克迟疑了一阵子,最后终于说:“没有允许,我其实不能来这里。我父亲是排长,他眼力很好。他甚至不准我接近御花园的篱笆,他好几次告诉我:‘菲列克,我警告你,你想都别想去御花园摘樱桃。记住,虽然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是如果我在那里逮到你,我会剥了你的皮,你休想活着离开。’”
麦提非常担忧。
这太可怕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朋友。然而这朋友会被活活剥皮,而那会是他——麦提——的错。不,这真的太危险了。
“嗯,那你现在怎么回家?”麦提不安地问。
“陛下,您可以先行离开,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麦提觉得这个建议很好,于是就从覆盆子树林中走出来。他出来的时机恰到好处,因为外国家教发现国王不见了很担心,正在御花园中四处寻找。
菲列克和麦提现在是同盟了,虽然他们被栅栏分隔两地。每个星期,医生会来给麦提量身高、体重,一方面确认小国王有在长大,一方面也借此预测他何时才会成人。
麦提经常在医生面前唉声叹气,哀怨地说自己好孤单,有一次他甚至还在战争大臣面前说,他想要上军训课。
“也许您认识某个排长,他可以给我上军训课?”
“当然,陛下想要知道更多关于战争的事,这很值得敬佩。但是为什么您要排长来教您呢?”
“或者是排长的儿子,也可以呀。”麦提高兴地说。
战争大臣扬了扬眉毛,然后把国王的愿望记在笔记本上。麦提叹了一口气,他已经知道战争大臣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们会在下一次的会议中讨论您的要求。”
这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他们一定会叫一个老将军来当他的老师。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麦提的意料。
在下一次的会议上,大臣们只讨论了一件事:三个国家同时向麦提的国家宣战。
战争!
麦提不愧是胜利者帕威尔的曾孙,他全身热血沸腾。
啊!如果他有可以把敌人的火药引爆的放大镜和隐形帽就好了。
麦提等到晚上,等到隔天中午,都没有任何动静。关于战争的消息,是菲列克向他通风报信的。之前,菲列克拿信来的时候,都只会学布谷鸟叫三次,这次菲列克叫了大概有一百次。
麦提明白了,信中的消息非常重要。但是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消息有多重要。这个国家已经很久没有发生战争了,因为麦提的父亲,也就是智者史蒂芬,知道怎么和邻居们和平共处。虽然大家彼此之间没什么伟大的友谊,但是麦提的父亲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公开宣战,也没有任何人敢和他宣战。
很明显地,这些人看准了麦提没有经验,年纪又小。但是正因为如此,麦提更想向他们证明,他们搞错了。虽然麦提年纪小,但是他知道怎么保卫自己的国家。
菲列克的信上这么写:
“三个国家同时向我国宣战。我父亲总是说,当他听到战争的消息就要举杯庆祝。我等您的消息,因为我们必须见面。”
麦提也在等,他以为大臣们在当天晚上会找他去开紧急会议,这时候他——麦提,王位的法定继承人——就可以掌舵,主导国家的命运。紧急会议确实在半夜召开,但是没有人找麦提去开会。
隔天,外国的家教依然来给麦提上课,一切一如往常。
麦提熟悉宫廷的礼仪,他知道国王不可以闹情绪、固执己见、生气,尤其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更不想让自己身为国王的尊严扫地。他只是皱紧了眉头。
然后在上课途中,当麦提抬头在镜中看到愁眉苦脸、额头上都是皱纹的自己,他想:“我看起来好像暴躁的亨利国王。”
麦提等待接见大臣的时刻来临。
当宫廷司仪告诉他,和大臣的会面取消时,麦提平静、满脸苍白但坚定地说:“我严正要求战争大臣来谒见室见我,不可驳回。”
麦提特意强调了“战争”这个字,司仪立刻明白,麦提已经知道了一切。
“战争大臣正在开会。”
“那我也要去开会。”
麦提坚持,并且朝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陛下,请您等等。陛下,请您可怜可怜我吧!我不能让您这么做,我要负责的啊!”
老司仪就这么在麦提面前放声大哭。
麦提同情这个老人,他对国王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了若指掌。好几次,他们在火炉旁聊到深夜,麦提很喜欢听老司仪讲他的国王爸爸和王后妈妈的事,以及宫廷的礼仪、国王曾经参加过的外国宴会、剧院演出和战争演习。
麦提的良心很不安。写信给排长的儿子,是很严重的违规事件,偷偷摘樱桃和覆盆子给菲列克,更是让麦提愧疚。虽然花园是麦提的,而且他也不是为自己摘,是摘给朋友当礼物,但偷就是偷。谁知道,他的行为会不会已经玷污了祖先的骑士尊严?
麦提毕竟是聪明的虔诚安娜的孙子,他有一副好心肠,老人的眼泪让他不忍。麦提差一点就被司仪感动,做出错误的决定,还好他及时清醒,把眉头锁得更紧,冷冷地说:“我会等十分钟。”
司仪拔腿狂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整座王宫。
“麦提是怎么知道的?”内政大臣不爽地说。
“这毛头小子想干什么?”总理大臣愤怒地大叫。
就在这时,司法大臣提醒总理大臣注意他的言行:“总理大臣先生,法律明文禁止您用这种方式谈论国王。私底下,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今天我们在开一场正式会议,您只能这么想,不能说出口。”
“会议现在被打断了。”害怕的总理大臣试图辩解。
“您应该通知大家,您要打断会议,但是您没有这么做。”
“我忘了,对不起。”
战争大臣看了看表,说:“各位,国王给我们十分钟。四分钟已经过了,所以我们不要再吵了。我是武官,我必须遵从国王的命令。”
可怜的总理大臣有害怕的理由。在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清楚地用蓝色的铅笔写着:
“很好,那就开战。”
逞英雄很容易,但是现在要为不小心写下的字负责,就成了一件难事。再说,如果国王问起,为什么他写下这句话,他要怎么回答?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老国王的死开始的——当他过逝,大臣们不想要选麦提当国王。
所有的大臣们都知道这件事,他们甚至有点高兴,因为他们不喜欢总理大臣,他太专断,而且又太骄傲。
没有人想要提出建议,每个人脑袋里想的都是:“要怎么做,才能把向国王隐瞒如此重大消息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
“只剩一分钟。”战争大臣说。
他扣起扣子,整理了一下勋章和胡子,拿起放在桌上的枪——一分钟后,他已经在国王面前立正站好。
“所以要开战了?”麦提轻声问。
“是的,陛下。”
麦提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我必须告诉你们:这十分钟,麦提也在极度的紧张不安中度过。
因为也许菲列克只是随便写写而已?也许这不是真的?也许他在开玩笑?
简短的“是的”,吹散了所有的疑虑。战争要开始了,而且这是一场很大的战争。他们想要瞒着他自行解决,而麦提不知道怎么地,揭穿了他们的秘密。
一个小时后,街上的报童们大吼:“号外!大臣们要换人了!”
意思是,大臣们吵架了。
****
大臣们吵架的过程是这样的:
总理大臣假装他受到了污辱,拒绝继续担任总理大臣。
铁路大臣说,他不能载军队去打仗,因为没有足够的蒸汽火车。
教育大臣说,老师们若都去打仗,学生会没人管,学校里会有更多被打破的玻璃和被弄坏的桌椅,所以他也要辞职。
大臣们决定在四点召开紧急会议。
麦提国王趁乱偷偷溜到了御花园,着急地一次又一次吹口哨,但是菲列克没出现。
在这重要的时刻,到底要向谁寻求建议?麦提感到身上背负着重责大任,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
他突然想起,每当遇上大事,都应该先祷告。这是他善良的妈妈教他的。
麦提国王慎重地往花园深处走去,这样就没有人会看到他。
然后他热切地向神祷告:“神啊,我是个小男孩。”
他说:“没有祢的协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祢的意旨下当上了国王,所以帮助我吧!因为我遇上大麻烦了。”
麦提向神恳求了很久,脸上流满了热泪。在神面前,即使是国王也可以放心哭泣,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麦提哭泣、祷告、然后又哭泣、祷告。最后,他倚着一棵被砍断的桦树的树干,睡着了。
他梦到他父亲坐在王位上,所有的大臣都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
突然,谒见室的大钟响了(这座钟上一次上发条是在四百年前),发出像教堂钟声一样的声音。司仪来到谒见室,而在他身后跟着二十个仆人,扛着一个金色的棺木。
这时麦提的父亲从王位上走下来,躺进棺木,司仪从老国王头上摘下王冠,把它戴到麦提头上。
麦提想要坐到王位上,但是当他抬头一看——他父亲还坐在那里,但他头上没有王冠,而且样子有点奇怪,好像只有影子。
父亲说:“麦提,司仪给了你我的王冠,现在我要给你我的智慧。”
国王的影子把头拿在手上——麦提的心跳几乎停止,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有人在麦提的耳边说话——然后麦提醒来了。
“陛下,快要四点了。”
麦提从草地上起身,他刚才在草地上打了个盹。他感到很愉快,甚至比从床上起来还要愉快。他这时还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在草地上度过许多个夜晚,而且他要和王宫寝室里的床分开很长一段时间。
就像他在梦中所看到的一样,司仪把王冠拿给了他。
四点整,麦提国王敲响了铃,说:“各位,我们开始开会吧!”
“我想要发言。”总理大臣说。
然后他进行了一段冗长的演说,他说,他无法继续工作。他很遗憾必须在这么危急的时刻留下国王一个人,但是他必须辞职,他生病了。
其他四个大臣也说了同样的话。
麦提一点也不怕,只说:“你们都说得很有道理,但现在是战争期间,我们没有时间疲倦,也没有时间生病。总理大臣,您熟悉所有的一切,您必须留下。等我们打赢了战争后,再来商量辞职的事。”
“但是报纸上已经写了我会辞职。”
“现在报纸会写你留下,因为这是我的请求。”
麦提国王本来想说:“因为这是我的命令。”
但是显然地,父亲的影子在这重要的时刻给了他建议,要他把“命令”改成“请求”。
“各位,我们必须保卫我们的祖国,我们必须保卫我们的尊严。”
“所以陛下,您要同时和三个国家交战?”战争大臣问。
“战争大臣,您想要我怎么做?和他们求和吗?我是胜利者尤里安的曾孙,神也会帮助我们的。”
大臣们喜欢麦提说的话。总理大臣很高兴国王对他提出了请求,虽然他做了做拒绝的样子,但最后同意留下来。
他们开了很久的会。
当会议结束,街上的报童们大喊:“号外!冲突化解了!”
意思是,大臣们已经握手言和了。
麦提有点惊讶,在会议上大臣们完全没提到,麦提要对人民演讲,或是他要骑着白马走在军队最前方,他们反而谈论了铁路、钱、干粮、军靴、稻草、燕麦、牛和猪。仿佛他们谈的不是战争,而是完全不同的事。
麦提会这么想,是因为他听说了很多关于古代战争的事,却对现代战争一窍不通。他现在才刚要开始认识它,再过不久,麦提就会亲身体会干粮和军靴的功用,以及它们和战争的关系了。
第二天,当外国家教一如往常来给麦提上课,麦提感到更不安了。
课才上了一半,大臣们就请麦提去谒见室。
“和我国宣战那三个国家的使节要离开了。”
“他们要去哪里?”
“回到自己的国家。”
麦提觉得很奇怪,这些使节竟然可以平平安安回家去。他还宁愿这些使节会被钉上木桩,或是受到其他的刑罚。
“那他们来这里干嘛?”
“他们要向陛下道别。”
“我要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吗?”麦提悄声问,不让仆人们听到,免得他们失去对他的尊敬。
“不用,请您和善地和他们道别。再说,他们也会主动这么做。”
使节们既没有被绑起来,身上也没有手镣脚铐。
“我们来此向国王陛下道别。我们很遗憾,战争不可避免。我们尽了一切努力避免战争,可惜没有成功。我们必须把您颁给我们的勋章还给您,因为我们不能配戴敌国的勋章。”
宫廷司仪取下了使节们的勋章。
“感谢您在您美丽的首都接待我们,我们会带着最愉快的回忆离开。我们很确定,这小小的纷争很快就会获得解决,届时我们双方的政府会再次恢复往日的情谊。”
麦提站起来,以平静的声音说:“告诉你们的政府,我真的很高兴战争爆发了。我会尽量以最快的速度打败你们,并且对你们宽大为怀,不会高额索赔,因为我的祖先们就是这么做的。”
一位使节微微笑了,深深鞠了一躬,司仪用银手杖敲了地板三次,说:“会面结束。”
所有的报纸都重复了麦提说的话,他的话获得人们广大的赞扬。
大批群众涌到了宫廷前,欢呼声不绝于耳。
就这样过了三天。麦提一直在等,大臣们什么时候会再找他去,但是却一直没有等到。战争应该不是这样的吧?难道战争的目的,是让国王一直在学文法、做听写、解决算术习题吗?
担忧无比的麦提走入花园,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布谷鸟叫声。没多久,他就拿到了来自菲列克的珍贵书信。
****
“我要上前线。我父亲喝醉了酒,就像他之前预告的。但是他喝完酒没有去睡,反而开始打包。他找不到水壶、折刀和装子弹的腰带,以为是我拿的,于是毒打我一顿。今天或明天晚上我就要逃家。我去过车站了,士兵们答应带我上路。如果陛下要给我指令,我会在七点等您。我在路上会需要香肠(最好是干的)、一瓶伏特加和几包香烟。”
真是糟糕,国王竟然必须偷偷摸摸地从宫中溜出来,像是个贼。更糟的是,他在溜出来之前,还得先偷一瓶干邑白兰地、一罐鱼子酱和一大片鲑鱼。
“战争!”麦提想:“在战场上你甚至可以杀人。”
麦提很忧愁,但菲列克很开心。
“干邑白兰地比伏特加好太多了!没有香烟没关系,我会把一些烟草叶晒干来卷烟,之后进了部队,他们就会发香烟给士兵了。我们的部队很不赖,只可惜总司令是个草包。”
“什么草包?总司令是谁?”
麦提气得脑门充血。大臣们再一次欺骗了他。事实上,军队早在一个星期前就上路了,而且还打了两场不怎么漂亮的仗,指挥战争的是个老将军——那个人啊!就连麦提的父亲都说他是个蠢材(虽然,父亲是在喝了点酒后才说这句话的)。在大臣们心目中,麦提可以上战场,但是要留在安全的地方;麦提要用功读书,而国家会保护他;当伤兵被带到首都,麦提会去医院探望他们;如果敌人杀死将军,麦提会出席他的葬礼。
“怎么可能?不是我要保家卫国,而是国家要保护我?这符合国王的尊严吗?伊莲娜会怎么想我?”
所以,身为一国之君,麦提的职责只有念书和给女孩们买和天花板一样高的玩偶。不,如果大臣们是这样想的,那他们根本不了解麦提。
“汤姆,你在吗?”
“我在,是你吗,菲列克?”
“是我。见鬼,好黑。我们会遇上守卫的。”
麦提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爬上树,然后又从树上爬到栏杆,最后才从栏杆跳到地上。
“明明是国王,却像个女孩一样笨手笨脚。”
菲列克看到麦提从不怎么高的栏杆跳下来,对自己嘀咕。
远处传来宫廷守卫的声音:“是谁?”
“不要出声。”
菲列克小声说。
麦提跳到地上时,手掌擦破了一块皮。这是他在这场战争中受的第一个伤。
他们偷偷摸摸从路上滑进水沟,在水沟里匍匐前进,溜过守卫眼皮底下,然后一直爬到杨树大道,那是通往军营的道路。
他们跟着监狱大灯打出来的光线,从右侧绕过军营,通过一座桥,然后来到一条平坦的道路,直接通往军队的中央车站。
现在出现在麦提眼前的景象,让他想起他读过的古代故事。没错,这就是军队扎营的地方。四处可见营火,士兵们都围在火堆旁煮茶、聊天或睡觉。
菲列克用最短的时间找到了他们的部队,对此,麦提并不感到惊讶。他以为,所有宫廷外的男孩都像菲列克这么能干。但即使在十分勇敢的男孩之中,菲列克也是出类拔萃的。
车站上挤满了人,火车每小时都会运来新的部队。部队经常会更换位置,不然就是更靠近铁路,不然就是换到更适合驻扎的地方。在这一团骚乱中,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即使是菲列克,也好几次站在路当中不知所措。
他虽然在白天来过这里,但是从白天到夜晚之间,许多事情改变了。几个小时前,这里本来有许多大炮,但是现在火车把它们带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野战医院。
工兵部队移动到铁路铺着碎石的地方,而电信兵则接管了他们原本的位置。
有些营帐灯火通明,有些营帐隐匿在黑暗中。更糟的是,还开始下雨,草地被踩得一团稀烂,走在上面,脚都会陷在泥淖中。
麦提不敢停下来,他怕追不上菲列克。他气喘吁吁,因为菲列克几乎是用跑的,一路上撞到许多别的士兵,也被别人撞到。
“我想,应该就在这附近。”
他突然说,眯着眼四下张望。突然,他的目光停在麦提身上。
“你没带外套?”
“没有,我的外套挂在宫廷的衣架上。”
“你也没带背包?喂,只有爱哭鬼才会这样去上战场。”
菲列克脱口而出。
“或是英雄。”
感到受辱的麦提回答。
菲列克住了嘴,他忘了,麦提不管怎样都是国王。但是他很生气,现在在下雨,本来承诺要把他藏在车厢中的士兵不见人影,他带上了麦提,但是没有清楚告诉他要带什么东西上路。菲列克虽然被父亲痛打了一顿,但是他身上有水壶、折刀和装子弹的腰带,没有这些东西,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上战场。
而麦提穿着上了漆的皮鞋(天啊!),打着绿色的领带(因为匆忙而没有绑好,还沾了泥),这让麦提的脸看起来很悲惨。
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问题一堆(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些事呢?),菲列克还真想大笑。
“菲列克!菲列克!”
突然有人在叫他。
一个大男孩走近他们,他也是志愿兵,穿着军人的大衣,看起来就像个真正的士兵。
“我特地在这里等你。我们的部队已经在车站了,一小时后就要上路,快点。”
“再快一点!”
麦提国王想。
“这娘娘腔是谁?”
男孩指着麦提问。
“听着,我等下再和你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必须带着他。”
“哼,哼,这我可不敢保证。要不是我,他们根本不会带上你,而你还带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
“别叽叽歪歪。”菲列克生气地说:“感谢他,我才有一瓶干邑白兰地。”
后面这句话,菲列克是小声说的,免得麦提听到。
“拿来尝尝。”
“我们看着办。”
三个志愿兵沉默地走了一段很长的路。最大的男孩很气菲列克不听他的话,菲列克则担心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而麦提觉得非常受辱,要不是现在必须沉默,他肯定会对那个污辱他的家伙说句什么话,就像受辱的国王会说的。
“听着,菲列克。”带头的大男孩突然说:“如果你现在不给我那瓶白兰地,你就自己去吧。我弄了个位置给你,你答应要听我的话。你现在就反抗我,那我们之后要怎么相处?”
他们开始吵架,搞不好等下会打架,但就在这时,一箱火箭弹意外爆炸,八成是有人不小心点燃了它。两匹拉大炮的马惊慌地抬起前脚,一团混乱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
菲列克和麦提惊魂未定,抬眼一看──为他们领路的男孩,现在已经躺在一滩血泊中,被压断了一条腿。
菲列克和麦提不知如何是好。要怎么办?他们准备好面对死亡、流血和受伤,但那应该是在战场上──是之后才会发生的事呀。
“小孩子在这边干什么?真是世风日下。”
一个看起来像是医生的人边嘟哝,边把菲列克和麦提推到旁边。
“让我来猜猜:你们八成是志愿兵。你们应该留在家里吃奶,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嘀咕着,用剪刀把断腿男孩的裤脚剪开。
“汤姆,我们闪人!”
菲列克突然说。他看到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过来,两位军警也走在他们身边。
“我们要丢下他吗?”
麦提不确定地问。
“不然怎样?他会被送去医院,他反正不能打仗了。”
他们躲在营帐的阴影中。过了一会儿,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一只鞋子、一件大衣(医护人员把断腿男孩抬上担架时,把他的大衣留下了),还有泥地上的一滩血。
“大衣派得上用场。”菲列克说:“等他好起来,我会还他的。”
他仿佛要辩解,加了一句。
“走吧,我们去车站。我们浪费了十分钟。”
他们费了一番力气来到月台上,部队刚好在点名。
“不要乱跑。”年轻的中尉说:“我马上回来。”
菲列克向一个志愿兵描述了他们的历险,然后略带胆怯地介绍了麦提。
“他会说什么呢?”
麦提好奇地想。
“中尉会在第一个车站让他下车。至于你,我们已经和他讨论过了,他脸色很难看。”
“欸,这位小兄弟,你几岁?”
“十岁。”
“没用的。如果他想要上车,可以,但是中尉会让他下车,然后痛骂我们一顿。”
“如果中尉让我下车,我就自己走过去。”
麦提生气地大叫。
麦提气得流下了眼泪。怎么会这样?他,麦提国王,总是骑着白马率领巡逻的队伍,人们看见他都会从窗户洒下花瓣,现在他为了保卫国家和人民,像个小偷一样偷偷摸摸来到这里,人们却接二连三地嘲笑他。
不过,白兰地和鲑鱼倒是很快地让士兵们眉开眼笑。
“国王喝的白兰地,国王吃的鲑鱼。”
麦提看着士兵们畅饮家窖的白兰地,心里颇为高兴。
“喂,小兄弟,你也来一杯吧,喝了你也会叫好的。让我们看看,你有没有上战场的能耐。”
终于,麦提喝了他的国王祖先喝过的酒。
“滚开吧!你这像暴君一样的鱼油!”
“嘿,嘿,我们这里有一位革命家。”年轻的下士说:“你叫谁暴君啊?不会是麦提国王吧?小子,说话可要小心点。光是一句‘滚开’,就能让你被枪毙。”
“麦提国王才不会这样。”
麦提激烈反对。
“他现在还小,谁知道长大会是什么样。”
麦提还想多说,但是菲列克圆滑地转换了话题。
“我告诉你们,我们本来三个人一起走,但是突然轰地一声巨响,我还以为是飞机投炸弹,结果是火箭弹爆炸。然后从天空中落下了一大堆火星。”
“搞屁啊,打仗要火箭弹干嘛?”
“这样没有照明的时候,才看得到路。”
“然后旁边有很重的大炮。马吓得抬起前脚,大炮就往我们砸了下来,我们两个站在旁边,而那个男孩来不及逃跑。”
“他伤得很重吗?”
“他流了很多血,医护人员很快就把他带走了。”
“这就是战争啊。”有人叹气:“你们还有白兰地吗?为什么火车还没来?”
就在此时,火车发出尖锐的声音,进站了。月台上一片闹哄哄,大家争先恐后地跑向火车,乱成一团。
“还不要上车!”
中尉从远处跑过来,一边大叫。
但是他的叫声被噪音淹没了。
士兵们把麦提和菲列克丢上火车,像是两件行李。两匹马倔强地不肯上车。有些车厢要和别的车厢分开,有些要接上。
火车动了一下,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然后又回到原地。
有人拿着手电筒到火车上点名。之后,士兵们带着锅子去盛汤。
麦提仿佛看到、听到这一切,但是他的眼皮很沉重,快要睁不开。他不知道火车是什么时候真正开始动的。当他醒来的时候,听到火车车轮规律撞击铁轨的声音,知道他们已经全速前进了。
“我上路了。”
麦提国王想,然后再次进入梦乡。
火车共有三十个货物车厢,里面坐着士兵。有几个车厢没有墙、也没有屋顶,则装着推车和步枪,还有一个车厢是专门给军官坐的。
麦提醒了过来,头有点痛。除此之外他的脚、背和眼睛也在痛。他的手又脏又黏,而且身上还奇痒无比。
“快起来,小鬼,不然你的汤要冷了。”
麦提吃不惯士兵的伙食,才吃两口就不吃了。
“快吃,兄弟,因为没别的东西可以吃。”
菲列克劝他,但是没什么效果。
“我头痛。”
“听着,汤姆,千万别生病。”菲列克担忧地说:“在战场上可以受伤,但不能生病。”
然后菲列克也突然开始搔痒。
“我老爸说得没错。”他说:“这些混账已经来了。它们没咬你吗?”
“谁?”
麦提问。
“还有谁?跳蚤啊,或是更糟的东西。我老爸说,在战场上这些小东西比子弹还难搞。”
麦提知道那个不幸的国王仆人的故事,他想:“那只让国王如此愤怒的昆虫,它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是他没时间细想,因为下士突然叫:“快躲起来,中尉来了!”
士兵们把麦提和菲列克藏到车厢角落,掩护他们。
大家清点了衣服,发现有人缺这缺那。刚好在车厢里有个士兵是裁缝,他热爱自己的职业,很高兴可以在无聊沉闷的旅途中,为志愿兵缝制军服。但是说到鞋子的情况,就比较糟糕了。
“听着,小伙子们,你们真的想打仗吗?”
“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是这样没错,但是行军很辛苦。对士兵来说,鞋子的重要性仅次于步枪。你的双脚健康,你就还是个士兵,你的脚擦伤了,你就和乞丐或一条死狗没两样,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们就这样聊着天,缓慢地行进。火车三不五时停下来等待。有时候他们会在车站停一个小时,或是移到旁边的轨道,这样才能让比较重要的火车先行通过。有时候,火车站挤满了火车,无法开入,他们就会退回上一站,或是停在车站外几里处,等待进站。
士兵们唱着歌,隔壁车厢有人吹起口琴,他们甚至在月台上跳起了舞。这些等待的时光对麦提和菲列克来说特别漫长,因为他们不被允许离开车厢。
“不要往外张望,中尉会看到你们的。”
麦提觉得好疲累,好像他不是经历一场战役,而是同时经历五场。他想要休息,但是睡不着,因为浑身痒个不停。他想要出去,但是不行,而车厢里很闷。
“嘿,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这么久吗?”
一个士兵带着新消息走过来,他精神奕奕、兴高采烈,他不断跑到别的车厢,听别人说话,然后再回来转述。
“为什么?一定是敌人把桥炸了,或是铁轨坏了啊!”
“不,我们的军队把桥保卫得好好的。”
“那就是煤炭准备得不够,因为铁路部门的人不知道会有那么多火车。”
“或是间谍破坏了蒸汽机?”
“不是。所有的火车都停下来了,是因为皇家火车即将驾到。”
“哇靠,谁会搭这辆火车来?该不会是麦提国王本人吧!”
“哼哼,前线需要他嘛!”
“需要或不需要都不重要,他是个国王,就这样。”
“现在的国王都不上战场了。”
“其他的国王可能不会上战场,但麦提会上战场。”
麦提突然插嘴,虽然菲列克拉了拉他的外套要他别说话。
“所有的国王都一样。以前也许和现在不同啦!”
“我们怎么知道以前是怎样。也许那时候的国王们也躺在羽毛被底下睡大觉,但是没有人记得,所以他们说谎。”
“他们没有理由撒谎。”
“那你说说,有多少个国王在战争中被杀,又有多少个士兵被杀?”
“嗯,那是因为国王只有一个,而士兵有很多个啊!”
“你还想要更多国王喔?一个国王就已经够麻烦了。”
麦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了那么多人民爱戴国王的美言,尤其是来自军队的。昨天他还以为,他必须隐藏自己的身份,这样人们才不会因为出于对国王疯狂的热爱而对他做什么坏事。
现在他看到,就算人们发现他是谁,这事实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赞叹。
真奇怪:军队上前线,是为了他们并不爱的国王而战。
麦提很担心,士兵们会不会说他父亲的坏话。
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反而称赞他:
“已故的老国王不喜欢战争。他自己不喜欢打仗,也不会强迫人民上战场。”
听到这句话,麦提心中沉重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而且说真的,国王要在战场上做什么?在草地上睡一晚,第二天就会流鼻涕。跳蚤不会让他睡好觉。军服的气味让他头痛。他这么细皮嫩肉,鼻子也特别敏感。”
麦提是个公正的人。他无法反驳士兵们的话。他昨晚睡在草地上,今天鼻涕就流不停。他头痛,而且全身痒得要命。
“嗯,小伙子们,我们别烦恼这些吧!反正也不能做什么,还是来唱首令人开心的歌吧。”
“上路了!”有人大喊。◇(节录完)
【作者简介】
雅努什‧柯札克(Janusz Korczak,1879 – 1942)
犹太人,波兰医生、作家、教育家。本名亨利·哥德施密特(Henryk Goldszmit),也被人称为“老医生”或“医生先生”,为儿童人权与教育奉献毕生,被誉为波兰“儿童人权之父”。
——节录自《麦提国王执政记》/ 心灵工坊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余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