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徐大姐前导,魏仲民颤巍巍地在后紧随。刚走不几步,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差点忘了,前面是省公安工作会议,楼道里有警卫我们过不去,走地下室吧!”
长长的地下室只有几盏十五瓦萤光灯。阴暗,泛着发蓝的光。
突然,魏仲民听得一声喊叫:
“我冷!……冷!……我不是神经病,给我衣服,……你们给我衣服!”
女人的声音,尖戾、凄厉!
魏仲民大吃一惊。他小心翼翼地手扶着墙,唯恐不小心一步踏进深渊。忽然一扇未经闩起的门被魏仲民无意中触开。里面木板床上坐着一位头发散乱、浑身赤裸的女人。她冻得缩成一团。大概连大小便都不得自由吧,室内臭气薰天。
她两眼发绿!
魏仲民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徐大姐见魏仲民未跟上来,便转回身扶起他,并对着黑影里怒喊道:“你们任凭田守芬在这里大喊大叫?……她一个神经病,赤身露体像个什么样子 ?”
闪出一个人影把门关上。
那叫田守芬的高喊:“徐大姐!徐大姐!……你了解我,我不是神经病!给我衣服,给我衣服!……”
徐大姐没有再说话照常走着,魏仲民亦步亦趋。眼看前面已有天光现出,该是黑暗尽头了,却又听得右边一间室内有央求声:“……枪毙我吧!枪毙我吧!……我田守志犯了罪,该死。我不怕死,就怕受罪。……我愿意死!……”
魏仲民几乎是被徐大姐拖出地下室。
他如踉踉跄跄走出刘家花园,甚至没能发觉一个最明显的疑问:来的时候他是被汽车迎来的,为什么走的时候却没汽车相送?
他一跛一巅,心急如焚却步履艰难。其实他平日腰腿并未见异常,只是今天像是有一股股冷风从脚底升起,仿佛骨髓都被冻僵。
对于警察对老百姓动私刑这种事,魏仲民过去时有所闻,但都是半信半疑。警察面对狡猾的罪犯忍不住有些“情绪激动”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应当不会过分吧。
开始领教“逼供信”的滋味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身为“走资派”被“红卫兵、造反派”打得口鼻流血,双眼红肿,以致不得不躲进当时祁家楼的地下室三个月。
可刚才亲见的一幕较之“文化大革命”则又是大大的“青出于蓝”了。这些从电影镜头中学来的地狱手法真实地、生活地再现⎯⎯那人类最后生命的叫喊!
为什么戈进军要让他看这些,是要用来对付他还是女儿?
今天这一整场谈话是一出戏,是戈进军编、导、排、练、演一身兼备的戏。他用“照片事件”为案由,以里通外国为威胁,再以“地狱”为恐吓目的,是要云英和他就范。找到照片,销毁证据!
不!他宁肯自己死也不能让女儿蒙受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
要说服云英:不要顾念老爸,远走高飞!流浪、逃亡,到深山老林去做“白毛女”;到大漠、长河做“吉卜塞”;甚至也可去自己一向印象不好的西方国家流亡。
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路他都不知道。当他意识到必须抬起腿才能迈上台阶时,才知道已经进入“干休大院”来到自家门前了。
他走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电话。……
但脑子里一片空白。女儿现在哪里?她身边有没有电话?更重要的⎯⎯他再三端详着电话,仿佛在探究一块千年化石。这里面……难道不会有人做手脚,偷听?……
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并不时停下来在一张纸上写些什么。腿脚酸痛,整个身体都颤抖。逐渐地,觉得胸口气闷,呼叫短促,喉咙中仿佛有东西在冲撞,口鼻间一股血腥。忽地,他把口一张,一团血块涌出喉管。一向不喝生水的他奔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尽力灌饮。……
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死!要趁这最后一口气找到女儿,叫她逃出虎口!
一股凉意沁入心胸:对!到大槐树巷去,云英或许就在那里。地下室现在是张文隆住,在那里疗伤,如果云英不在的话让他设法通知!
提起这张文隆魏仲民又别添一桩心事:那照片的事莫非是他干的?把照片捅到国外去却让云英背黑锅?
连已经肮脏的衣服他也不换,拖着力竭的双腿再度奔下楼梯,走出院门。
四十八 “天日曷丧……”
魏云英给张文隆留下的“功课”是读两本书。一是《西安事变的岁月》,另一本叫做《李自成传》。要求他两相对照着看,从中得出体会,记下心得。等她回来检查时能得一个“及格”。
李麟在打腹稿:
“……大多数的历史学家都认为明朝‘不亡于清,而亡于流寇’⎯⎯张学良在被囚期间蒋介石曾送他一部《明史》;李自成在对付明朝时是摧枯拉朽的,但遇到皇太极、多尔衮的清兵时则自己变成了枯朽;日本人进军中国的路线与多尔衮进军中原十分相似;李自成在四川山中做了和尚⎯⎯共产党在陕北抗日。李麟怎么也参不透这两本书互相对照的用意,看来这个“及格”是得不到了。
地下室临教堂的西口响起“梆、梆、梆”三响,这是他与自己人约定的开门暗号。
他放下书,兴高采烈地扑向洞门。心想:今天又是一个切磋琢磨、温馨甜蜜的夜晚……
开门一看,来者竟是魏仲民,他愣了!
魏仲民一下子还不适应防空洞昏暗的环境,李麟只好搀扶着他步下土阶。土阶还没走完他就问:“云英呢?……云英在哪里?”
云英此时在二道坝。她与邓月蕙换了个位置,此时正睡在月蕙的床上,而后者却正在大槐树巷。
按照与云英的约定,她的去向不能对任何人透露。但现在是她的父亲,那麽该不该说呢?
李麟一犹豫,魏仲民更觉得其中有“鬼”:“你把我女儿藏到哪里去了?”魏仲民可找到了发泄对象,一肚子怒火涌腔而出:“张文隆!不!你不姓张,你姓李!你……是祁冠英的儿子,祁冠三是你舅。你们一家人……不是‘右派’就是‘反革命’!……”
李麟见事不好,暗中打开手机拨了个号码……
“你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逃来这里。你缠上了我的女儿,让她跟着你们做阴谋集团的陪葬品,……是你们‘里通外国’!……”
李麟气得不知如何才好。他认定魏仲民不脱其共产党“高干”怯懦、残酷、狡诈、卑鄙的本质,在生死荣辱关头不惜出卖灵魂,为摆脱自己而向别人反咬一口。联想到当年对母亲的迫害,他真想做一番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唾骂。可顾虑到他是云英的父亲,不便发作,只好把心头怒火压了下来。心想:不如一走了之。
谁知,魏仲民竟下了跪:
“我知道你曾救过她!你对我们家有恩,我给你下跪!……但是,你和我们不一样……我女儿……是革命的后代,她身上流的是无产阶级的血。……我……求你把她还给我,离开她!……”
李麟还是压住火气,扶起魏仲民:“魏伯伯,您先不要激动。发生了什么事?起来说话!”
魏仲民倔强地躲着李麟的搀扶:“你不要碰我,你走,你走!……”他大概气糊涂了,还以为这是他曾为主人的防空洞。
李麟鄙夷地一笑:“好,我走,我走……”他拿起床上的书准备外出躲一阵。
可魏仲民又忽然清醒了:“别……别!你还没告诉我云英在哪里呢?”说着他又抓住李麟。
李麟挣脱他向西口走上来。……
可是不等他抓住门把手,门却突然被打开。同时,倏地从外面飞进一只脚,正踹到李麟的胸口上,力道之大竟使他连翻几个“倒毛”摔坐在地下。
一个身着警服却未佩警衔的人走进来,手中一只“五四”手枪直抵到李麟脑门上:
“我本想套的是只锦鸡,却不想逮住一头狼。…姓李?……还来历不明,对不对,魏部长?……可得谢谢你帮了大忙!”
魏仲民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戈进军竟是“黄雀在后”。
李麟终于压抑不住怒火,无视紧抵的枪口,指着魏仲民厉声斥道:“你!……好黑的心!”他断定是魏仲民出卖了自己。……
祁冠三从电话里听到地下室所发生的一切。戈进军的出现使局面陷入严重关头。好像早就预计有这一天到来,他七十多岁的身体突然矫健起来,脚步俐索地跑上二楼叫醒邓月蕙,却以异常平稳的言词告诉她发生的情况,嘱咐她:
“……出巷口,到上士街,红星电影院前打公用电话。告诉六子:魏仲民转了向,带戈进军来抓文隆,叫他做好准备,尽可能来接应一下!……出门要是有人跟踪的话不要害怕,把他引开,到电影院再甩开他!……”
“祁伯伯你放心!”月蕙已感觉到事情严重,她起身披上棉衣就走。到后门却又被祁冠三叫住,老人帮她把棉衣穿好,嘴里说着:“外面已经冷了!”关爱的眼神直送她消失在视线之外……
或许他已意识到这是最后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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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