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谈到我的爱人和孩子……”魏仲民辩情正酣,长期积压的愤懑使他不吐不快:“她们做了些你们不允许的事,这是事实。我不否认。但是她们错了吗?有什么罪?宪法、党章规定⎯⎯不管是公民还是党员⎯⎯都有权对党和政府表述自己的意见。绝食违法吗?学生们反“官倒”有什么不对?难道世界上有哪家政府会把“官倒”置于自己的国策吗?……反“官倒”就是反剥削!就这一点来说,还是‘共产主义精神’呢!把她们定为“暴徒”、判刑?……她们手无缚鸡之力,“暴”什么?“徒”什么?她们可都是红旗下长大的呀!……受的教育是‘爱党,爱祖国,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说她们反党,反社会主义,是谁教的?从娘肚子里带来的?……”
他说干了嘴,再呷口茶。
“就这些?”戈进军再次暗示其结束。
“没完!”魏仲民右手一挥:“六十年代中苏两党论战,我党九篇响当当的文章,其中一个论点这样说⎯⎯可能在字句上有些出入⎯⎯修正主义者把其路线强加到人民头上,可是到头来却又埋怨人民走得太远!……”
“您可是把我们党比成修正主义了!”戈进军在维护党的尊严。
“请把我的话原样转达!……”魏仲民不屑把戈进军当做辩论对手:“说到我的爱人,王素真同志……”
“她已被开除党籍了!”戈进军提醒对方,不宜再称“同志”。
“不!我还引以为是同志!”魏仲民毫无顾忌:“一个入党四十年,一向勤恳忠诚,默默无闻,把一切献给党。她相信党的‘公正、光明,能为最大多数人民着想’,所以表示了她的看法,做了她认为应该做的事。可被阴谋置于死地!”
“她可是死于车祸!”戈进军对此极为敏感:“你说这话可要有根据!”
“根据?……你向我一个普通老百姓要根据?那你这身警服就该脱下来让老百姓穿!”他肆意嘲笑:“再说,这世界上无根据的事并不自我始……”
平心而论魏仲民这几句话有些强词夺理,但盛怒之下的他已无所顾忌。
戈进军却似掘得珍宝,不但全句记下而且还在下面着重地划了两道线。
“关于我自己……”魏仲民终于有了结束的迹象:“我已经一无所求,随你们怎样处置!反正我已被扫地出门,连住的房子你们也还给了资本家!”
直到现在,魏仲民对强令他搬家为祁冠三“落实政策”一事仍然气结于胸。在他心目中这是典型的(阶级)“反攻倒算”,只不过是假手共产党而已。为什么自己的党对自己人下“毒”手?是因为党已视自己为“异己”。
他停止了论辩,安闲地掏出一支烟,点上,倚在沙发上喷云吐雾。
戈进军关掉录音机,阁起笔记本,马上换了一付笑脸:
“您的意见我一定如实向市委汇报!”他再一次保证:“不过……”他有些犹豫地说:“如果我这个晚辈可以向您提点看法的话,我倒觉得您似乎过于执著了!”
魏仲民不理。
“理想,理念,都是生活现实的升华。一个有理想的人总认为他所有的自觉行动必定会有不寻常的意义。可是,却也总是忘掉一个根本点⎯⎯理想,在任何时代、任何人都不会是一成不变的纪念碑式的建筑。相反,它总是游离于现实层面上的一种附着物。当理想与现实相碰撞时,粉碎的一方总是自己。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理想就像是一种燃烧物,在它五彩缤纷的烟雾中既有其本质的一面也有其虚幻的一面。倘若把二者颠倒,这种理想就变成一种束缚,一种搬起石头砸向自己脚的愚蠢。因此,一个人把自己的理想绝对化是件危险的事!……”
应该说,戈进军四年公安学院没有白学。在理论上堪与魏仲民伯仲。后者对这种闻所未闻的理论目瞪口呆,擎着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也是马列主义?”魏仲民怀疑地问。
“如果……您要想就马列主义⎯⎯共产主义的基本理论向党组织论战的话,怕是没人会奉陪的。不是认输,而是根据小平同志指示:‘不搞争论’。说起来有点霸道。我们水平低,对这一指示的内含还不能有充分的理解,只能执行。执行就是政策,执行了也就理解了。……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这是林彪的话!”魏仲民一针见血。
戈进军笑了:“这是‘白猫、黑猫’!可与林彪不一样!好了,好了!……我们还是不搞争论。我只是想说……”他两眼狡黠地睒动,仿佛很想让对方理解自己的用心。
“市委对您关心总是好事!……”他忽地小声起来:“依我看,无非是正常组织生活、批评与自我批评而已。关键是您对云英能有所约束。只要她肯合作,遵法、守法,不再做‘出格’之事,市委对您也就无从批起,岂不就不了了之?……”
魏仲民觉得他话里有话,一时摸不清头脑。
“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通过一系列事实……”戈进军神秘其词:“我们发现:在云英周围有某种势力在左右她!”
“这不可能!”魏仲民断然否认。
戈进军笑笑:“我不会无的放矢!比如说:……最近我们发现一张照片,是云英在曹门背着人照的………”
“这件事我知道!”魏仲民坦然地说:“你们‘联防队’无法无天!”他说来犹愤恨不已。
“可是,把这种照片捅到过国外去,在反华反共的刊物上发表,您也知道吗?”戈进军严厉地质问。
魏仲民像被打了一拳。是的,他对“曹门事件”十分愤恨,由此也对戈进军所把持的“联防队”充满敌意。但,毕竟是“家丑不可外扬”,把这种事传到外国,成为“反华、反共”的口实,则是魏仲民所难以想像的。因为这是“里通外国”,是“叛变”!
“她……”魏仲民想说自己的女儿做不出这样的事,但却心虚。因为她为了逃避监视离家好几个月了,现在哪里他也不清楚。平日只在她打电话来时才得到点消息。
“您放心!……”戈进军反而帮他打消疑虑:“尽管云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也不会落井下石把这笔账算到她头上。她毕竟是无产阶级的后代嘛!问题是她对自己的周围有没有认识,‘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国外敌对势力,会放过她吗?”
魏仲民由心虚到认真怀疑起来:女儿最近与那个忽而姓李又忽而姓张的人打得火热,那个张文隆是祁冠英的儿子、祁冠三的外甥、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说,他是个通缉在案的杀人犯,为了逃出国外、摆脱罪责、很可能与有海外背景的人联系,这岂不是“里通外国”?戈进军的公安系统是否已掌握了这些线索?倘若云英与这样的案件牵扯到一起那岂不“案上加案”?……想到这里魏仲民不寒而栗。
望着魏仲民从滔滔不绝⎯⎯如虹的气势,到现在仿佛中箭落马,萎靡不振。戈进军知道自己打中了要害。刚才“阴谋集团”之说不过是虚声恫吓,但对方既入个中就必须乘胜追击,加强心理攻势,以求扩大战果:
“……我们对里通外国⎯⎯阴谋集团的掌握不是一天两天了!……”戈进军严肃地说:“但我们对情况也有基本分析。云英生于革命家庭,长在红旗下,党的乳汁把她养大。她在本质上是不可能与党格格不入的。所以说了些错话、做了些错事那是年轻幼稚,一时糊涂,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腐蚀的结果。她总有一天会回头是岸的!……”
魏仲民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在沙发前后踱步。与戈进军谈话至今只有这几句话最对他的心坎。
“可是阴谋集团不同!他们是死心踏地的反革命分子,以推翻无产阶级专政,颠覆人民政府为目的,是国外敌对势力的走狗,是我们党和国家死对头。云英和他们搅在一起岂不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祖国?当前唯一的办法,是她当即立断,悬崖勒马。只要她……”说到这里戈进军忽然停住,似是要着重他下面要讲的话。
“怎么?”魏仲民紧张的问。
“只要她交出那张曹门照片和胶卷,或者说出它的来龙去脉,撇清‘里通外国’的嫌疑,并从此与阴谋集团划清界限,回到公安机关的正常监管之下。我保证,她不会再有任何麻烦!……至于那些对她动手的流氓,我们一定彻查,严办!会给云英一个公道。”他终于道出这场谈话的最主要目的,找出照片、胶卷,消灭证据。至于魏云英的以后……既然到手那就绝不会对她手软了!
魏仲民深刻一想,对这个貌似公平而又具情理的条件也有怀疑:
尽管耽心女儿“误入歧途”,但这“照片事件”的是非,却是无可置疑的。是戈进军手下无法之徒搞迫害的见证。倘若仅为了撇清“里通外国”而交出照片,岂不失去证据,丧失原告地位,再想求得公道岂非缘木求鱼?自己的党,自己了解。“意志就是法律”,云英再入“监管范围”无疑就是进了死狱。
他觉得事情比想像的要复杂得多。心中无底,不便作反应,想从对方下一步言论中判断个究竟。
戈进军见对方不表态,知道压力不够:“怎么样?”他问魏仲民:“如果我们这番苦心云英仍然不理解、不合作,那我也就仁至义尽了!”
“你……怎么打算?”魏仲民一惊。
“中央关于对待地下组织,阴谋集团的指示您不会不知道!我们即使想手软也没可能。到时候汤泼蚁穴,一壶开水下去那就玉石俱焚了!”
他说完,不待魏仲民有所反映便起身打开通向外间办公室的门,对徐大姐吩咐道:“送魏部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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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