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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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改坐在尚武馆出入口桌前。
你把本子摊放在桌子的左边,将死者姓名、编号、电话和地址抄写在十六张纸上,因为振秀哥说过,就算今晚市民军全都阵亡了,也要能联络死者家属,所以得事先准备好才行。如果要在晚上六点以前独自整理好这些资料贴在棺材上,就得加快手脚。
“东浩……”你听见有人喊你的名字,抬起了头。
母亲正穿过卡车之间朝你走来,这次没有二哥陪同,只有她独自一人。母亲穿着去店里做生意时会穿的制服——灰色雪纺衫配黑宽裤,唯一和平日不太一样的是她的发型,她总是梳着一头整齐端庄的短发,今天却被雨淋湿了,显得有些凌乱。
你正准备起身冲下阶梯开心迎接她时,突然停下了脚步。母亲气喘吁吁地跑上阶梯,一把抓起你的手。
“走,回家。”
你不断扭动手腕,试图想要挣脱掉那只宛如水鬼在抓交替的手。你用另一只手使劲的将母亲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
“军队就快进来了,现在得马上跟我回家。”
你终于挣脱母亲的手,用尽全力逃回礼堂里,而追在后头的母亲却刚好给正准备要搬运棺材回家的家属队伍挡住,无法通过。
“妈,这里六点会关门。”
母亲为了越过家属队伍与你四目相交,不断踮起脚尖。她像个快哭出来的孩子一样委屈地皱着眉头。你向她大声喊道:
“等这里关门我就回去。”
母亲终于松开了眉头。
“一定要喔!”她对你喊道:
“太阳下山前要回来啊,一起吃晚餐!”
母亲离开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你便看到一名穿着褐色棉袍的老人朝你走来,于是赶紧起身。他满头白发,戴着绅士帽,在泥地里撑着一根拐杖蹒跚前进,你用本子和原子笔压在纸上以免被风吹散,然后走下阶梯前去搀扶他。
“请问您是来找谁呢?”
“儿子和孙女。”
老先生的牙齿少了几颗,用不太标准的发音对你说。
“我啊,昨天从和顺那里搭人家的耕耘机过来,听说耕耘机没办法进来市内,所以我们往没有军人看守的山路走,好不容易才越过那座山……”
老先生喘了口气,嘴角边积满了灰白色的口水泡泡,这个老爷爷就连平地都走不稳,究竟是如何越过一座山抵达这里的,你百思不得其解。
“我家小儿子啊,是个哑巴……小时候得过热病,所以不会讲话。前几天我听光州来的人说,军人在市里用棍棒打死了几个哑巴,听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你搀扶他爬上阶梯。
“然后我大儿子的女儿是自己住在全南大学对面,昨天晚上去她家时发现她失踪了,屋主和邻居都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
你走进礼堂,戴上口罩。那些穿着丧服的女子正在用方巾打包饮料瓶、报纸、冰袋和遗照,准备要回家了,另外还有一些是在犹豫该把棺材移回家还是放这里的死者家属。
老先生开始婉拒你的搀扶,他拿起皱皱的纱布巾,摀着鼻孔走在前头。他仔细确认掀开白纱布后的一张张面孔,不由自主的不停晃动着头。老先生规律的敲着枴杖,声音让礼堂的橡胶地板吸收了,变得混沌而厚实。
“……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
老先生指着那些白布盖到头顶的遗体问道。
你犹豫着,想要逃避协助确认的义务,每次碰上这种时候,就会使你迟疑,因为要是掀开那条沾染血迹和尸水的白色纱布,就会出现皮开肉绽的脸、被刀砍断的肩膀,以及在衬衫领口间腐烂的乳沟。每到深夜,那些画面便清楚浮现在你脑海,就算是睡在道厅本馆地下室用餐厅椅子排成的床,也会突然惊醒。你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那些刺刀砍向你脸部与胸部的幻觉,实在太过真实。
你走在前头,带着老先生前往最角落的那具遗体。你的身体仿佛被一颗大型磁铁用力推开,不自觉的想要往后退。你为了赢过这股推力,把肩膀向前缩着行走。当你弯下腰准备掀开纱布时,蓝色内焰下正流淌着半透明的烛液。
灵魂究竟会在他们的躯体旁待多久呢?
难道是因为灵魂像翅膀般拍打,才使得烛火顶端不停摇荡吗?
你心里想着,希望视力可以变得更差,差到连距离自己很近的事物都看不清楚,可惜现实是你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尚未掀开白色纱布前,你不许自己闭上眼睛;直到看见血为止,你都会紧咬下唇缓缓掀开纱布;就算掀开后要重新盖上,你也不会闭起眼睛。
“我会逃走的。”
你咬紧牙关心里想着。要是当时躺在地上的不是正戴而是这名女子,你也还是会逃走;就算是大哥和二哥躺在地上、父亲躺在地上,甚至是母亲躺在地上,你也一定会选择逃走。
你回头看了看无法控制摇头晃脑的老先生,没有刻意询问那是不是他孙女,只静静耐心的等候他开口说话。绝对不能原谅。老先生的双眼宛如看见这辈子最恐怖的画面般错愕难耐,我绝不会原谅任何人,包括我自己。◇(节录完)
——节录自《少年来了》/漫游者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