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感悟】史太君论书 一箭三雕
《红楼梦》中,黛玉谈诗论琴,宝钗论画,妙玉论茶,贾母论书,安排得恰如其分,不可替换。第54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是有关贾母的重要情节。
荣宁二府元宵夜宴,贾母让宝玉给大家斟酒并干了这杯。至黛玉前,偏她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含笑道谢。凤姐打趣,众人哈哈笑。
上元宵时,贾母命戏暂停,让小演员们趁热吃了再唱。两个说书的女艺人调弦弄琵琶准备要说《凤求鸾》的故事,贾母表示“若好再说”,问了几句,便知大概,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众人笑道,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
贾母指出,编这样书的,不是嫉妒人家富贵,就是有求不遂心,或者也想一个佳人,编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李婶和薛姨妈都笑着点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
这段掰谎记,不同读者有不同的解读,争议较大。有人认为是贾母公开反对宝黛婚恋的信号,也有人觉得是贾母暗讽散布并撺掇金玉良缘的人。
我认为有三层意思。
一、文学评论
就事论事,首先是个资深文艺爱好者的点评。
以其高雅的艺术鉴赏力、丰富的人生阅历,一针见血地讽刺了所谓言情小说千篇一律的俗套滥调。贾母的个性是酒令等游戏都要有点创意新趣的,对这类“偷香窃玉,暗约私奔” 、中状元后大团圆的媚俗旧套早已腻烦。世宦书香的大家闺秀身边佣人环绕,庭院深深,闺房都加以重点保护,除了家人亲戚,不见外男,连医生都要隔帘号脉。像流行小说中描绘的与陌生男子一见钟情的概率很低,再说深受礼教熏陶的贵族千金也不会那么轻易乱了方寸、神魂颠倒。关键是严重脱离实际,胡编乱造,漏洞百出,荒谬庸俗,误导那些心智还未成熟、涉世不深、爱幻想、好模仿的少男少女。就是三百年后的今天,三观不正、情理不通的滥情狗血剧,对社会道德沦丧的推波助澜、对青少年的毒害还少吗?! 真正的经典令人感动,启发心灵,经得起推敲,百看不厌,历久弥新。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切中时弊,呼应了开篇第1回曹雪芹对野史杂书“风月笔墨……坏人子弟”、才子佳人小说“千部共出一套……涉于淫滥”的批评,表明《红楼梦》不落窠臼的创作宗旨和思想内容:为闺阁昭传,真情实录,繁华落尽,梦醒悟空。
史太君论书有助于理解这部名著独特的超越之处。脂砚斋赞:“会读者须另具卓识,单着眼史太君一席话,将普天下不近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起抹倒。” 史姓,起得好,有沧桑历史感。太君,古代官员的母亲的封号尊称。“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说文解字》)脂砚斋评曰:“作者用史笔也……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也可以说,贾母以其不一般的资历和令人敬重的身份,在此代言了作者的文学理念。
二、维护家风门面
身为大家族的灵魂人物,与豪门的兴衰荣辱休戚与共。贾母深知伤风败俗的丑闻和造谣生事的流言蜚语的杀伤力,维护家风门面和大观园女儿的清白声誉,教导子孙,也是掰谎记的目的之一。
三、警示宝黛
众目睽睽之下,宝黛不经意流露的亲密,确实有点儿出格扎眼。在场的除了众女眷,还有贾珍贾蓉父子、凤姐的丈夫贾琏,金荣的姑父贾璜、贾琏之弟贾琮、李纨之子贾兰等等。虽说是荣宁二府联欢晚会,但薛姨妈、李婶、李纹、李绮等都是亲戚外客,当然还有成群的佣人和戏班子的演员。人多嘴杂,不避嫌疑,不拘小节,难免遭误解非议。更何况这个衔玉而生又爱混在女孩儿堆里的奇葩孙子,以及“女儿至上”的奇谈怪论,更容易招黑引谤,但宝玉又的确非恶浊无耻之辈。
贾母平素对宝玉的训导是,再怎么淘气古怪,也不能没里没外,不能逾越世家大族的底线,祭宗祠,待宾客,尊卑有序,主客有别,“必是要出正经礼数来”。在多数场合,宝玉都是规矩礼仪极讲究、风采俊逸的大家公子形象。
宝黛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一个是最宝贝的孙子,另一个是最疼爱的外孙女,贾母也有心撮合两个玉儿的终身大事,从凤姐到佣人都认为他们是天仙般的一对儿。但这两个孩子呢,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沉不住气,盛传个金玉良缘,黛玉就没安全感。贾母乐见他们低调和睦,而不是动辄哭闹砸玉,或当众喂酒秀爱,增加负面印象分, 贾母曾烦恼又伤心地称他们是“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
贾母论书掰谎,明确表示,家里的姑娘们绝对没有这些不才(不正经)的事,从不让说这些书、听这些混话,丫头们也不懂。意思是孙子孙女我都在管着呢!造谣污蔑人家女孩儿,是自己塞自己的嘴。
贾母底气十足,出于对家中女孩们的了解,基于对李纨带领姑娘们读书做女红及淑女教育的信心。事实上,贾府“四春”都没有看杂书的,贵为凤藻宫尚书、贤德妃的元春省亲时是位尊老爱幼、体恤下人、诗词歌赋俱佳的长姊,沉默寡言的迎春常看道教善书《太上感应篇》,探春那么聪慧大方的姑娘,抽到“瑶池仙品、必得贵婿”的花签都羞红了脸、掷在地上。画大观园的惜春爱跟出家修行的妙玉谈心下棋。湘云是宝玉哥们一样的玩伴,她天真无邪,英豪阔大,霁月光风,“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行酒令时,黛玉随口说出闺阁禁书《牡丹亭》、《西厢记》中的词句,宝钗私下找她,坦言自己以前也看过,劝诫开导道:“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说得黛玉脸红垂头,心服口服,两人还从情敌变成了朋友。宝钗曾进京参加过皇宫选秀,那更是训练有素,礼仪周到,成熟得体。
无论浪漫的黛玉,还是稳重的宝钗,闺阁伦理都是深入骨髓的。共读《西厢》的宝黛并未越雷池半步,是互为知己的精神之恋,神瑛和绛珠下凡续的还是不染尘埃的仙缘。林妹妹诗意地栖居在人间,抚琴、葬花、吟诗,为爱而来,泪尽而逝。“质本洁来还洁去”,是位飘逸出尘的世外仙姝。
正统又灵敏
晚辈们静听贾母的长篇评议,凤姐上来斟酒,笑语琳琅地岔开话题,毕竟是元宵节家宴,热闹欢快才是主调。王熙凤诙谐爽利的口才,令众人笑倒,连说书艺人都甘拜下风,赞其“好刚口”。她听出弦外之音,就拿自己与贾珍举例调侃,“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兄妹,只论大伯子小婶儿……” 她在善后打圆场,还用二十四孝“斑衣戏彩”的典故,表示引老太太一笑的心意。
三更了,贾母让贾珍、贾琏带着兄弟们先回去,又令三两个桌子合并起来,姑娘媳妇挤着坐在一处,“又亲热又暖和”,还说“都别拘礼”了,叫宝琴、黛玉、湘云紧依在自己左右坐下。
贾母点了《寻梦》和《下书》两出戏,要求只用萧和笙笛,避免繁杂喧闹,突出清幽婉转的昆曲唱腔之美,再次表现了不落俗套的新意雅趣,众人听得鸦雀无声、如痴如醉。贾母指着湘云道,像她这么大时,她爷爷有一个小戏班,能够弹奏《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可见其音乐素养来自年少的熏陶。
《寻梦》和《下书》分别是《牡丹亭》和《西厢记》里的折子戏,贾母刚批完陈腐旧套,又点才子佳人的戏,这不自相矛盾了吗?原来古时禁书不禁戏,大户人家往往都有自己的戏班子,看戏听曲是节庆、升迁、婚嫁、祭日、生辰、宴客、交友必不可少的,大众娱乐不可能是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但很多戏经过反复推敲删改,兼顾到男女老少,还是能上得了台面,雅俗共赏。尤其风靡明清的昆曲,曲词典雅,充满诗情画意,演唱细腻舒缓,美妙动听,被誉为“百戏之祖”。
贾母点戏,仿佛在抚慰黛玉等女孩儿们,少女春心,懂的,谁没打小时候过来呢?!那些背后嚼舌头的也歇歇吧!情歌自古都在传唱,戏曲欣赏就是避免人长成木头桩子,懂人心,通情理。但艺术不等于真实生活,不要入戏太深,像杜丽娘一样相思成疾。正如全家一起看莎翁剧,但没有父母希望儿女做殉情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能顺利跨过青春期的坎儿,拿得起,放得下,提高鉴赏力也许是较好的办法之一。
凤姐与贾母默契配合,又是击鼓传花,又是讲笑话,在欢声笑语中,灿烂的烟花腾空绽放,炮仗劈啪震响,禀气柔弱的黛玉惊怕地捂着耳朵,贾母便把她搂在怀中。
品味贾母掰谎记的内容和之后的细节,我看到的是严辞训诫、化解摆平、理解包容、慈爱呵护。贾母正统观念很强,是维护儒家宗法社会和家族利益的典型大家长,同时,她又是一个敏感而有灵性的人,平素与晚辈打成一片,讲究礼仪又不拘于礼,使大家得到乐趣。只要不触及底线,她很有弹性风度。但原则问题不能迁就,该管的要管。宝黛冰雪聪明,点到为止。简单粗暴地对待,效果差,徒增对立叛逆。
有的版本的《红》剧把贾母论书,拍成个道貌岸然、面目可憎的批斗会,实乃大谬,还是“反封建和阶级斗争论”的洗脑遗毒作怪。老太太从文艺到生活,旁敲侧击,有理有据,意味深长。给人感觉好像有所指,又未必针对谁,连兜带挂,受训的小辈都捎带着点儿。有读者自行补脑,联想到宝钗如何,丫鬟怎样了……令人产生多种解读,贾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一石两鸟,一箭三雕。史太君的太极八卦掌纵横捭阖,巧畅连环。这也正是曹公写作技巧的高明之处。
贵族世家的名誉声望与内部和谐就是靠礼法和道德准则维系的,贾母是有爵位的朝廷命妇,很重视惠及子孙的家风承传。她有强烈的今昔对比,距鼎盛期的风范体统差之远矣,下滑堕落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她对贾赦、贾珍、贾琏等人的淫乱败家丑行痛心疾首。年迈的她更为元妃下旨进住大观园的宝玉和众女儿操心,勒令严查在园内赌博的人,赌博就要喝酒,寻张觅李,开门开户,引奸引盗,后患无穷。
一波未平一波起,残酷的现实是,无论怎样抵御防范,大观园还是毁于无孔不入的外界污浊的渗透侵扰。“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盛席华筵终散场。这些花季少女死的死、嫁的嫁,各奔东西。短暂快乐的美好时光恍若梦幻,冰清玉洁的大观园女儿只能永驻在红楼诗篇中了。@#
责任编辑:李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