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某个很惨的夜晚,我就这样跌入奇异境地,不待我开口要求。
正常生活离开了我的人生。
我换了个人,换了星球,换了太阳系。
大约六个多月后,我自问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平静下来。
***
我全身放松。平静等待女儿的降临。
来了。
才几分钟时间,助产士就宣布孩子马上要出来了。恐慌永远都在我最出其不意的那一刻攫住我。就快要十一点了,差不多就是十一月十三日那天,恐慌一把勒住我的同一个时间点。
生,死。
不。
今晚,顺序不同。
死,生。
今晚,我们死而后生。
***
给盖瑞和黛玛
在我们相遇的那一晚,马修写的诗:
火车上,
我的手里,
是地平线粗勾的
美。
一声喟叹
呼出热气
是舒缓渴切的
雾。
雾在空中
飘散
时间在惊异中
稀释,
怔怔的
眼眸
闪烁光芒
轻拂我蜿蜒路程。
落地窗
敞开
迎向
悲秋伤怀的海洋;
迎向生命
和它的子裔。
迎向战斗。
魔鬼巧遇天使。
于是我纵身一跳
于是我飞身翱翔
航向大地染黑的
未知。
我命定的男人,我孩子的父亲死在恐怖分子的枪弹下。我怀抱着这个消息熬了一夜,不知该怎么办。
破晓时分,我来到假军事学校设立的紧急应变中心,这是接待家属的地方。儿子睡得香甜,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感觉女儿的存在。
在来的车上,我看见朝阳从协和广场上挺立的摩天轮辐射状结构中升起。
我按下快门。
我挺直腰杆,像个孩子似地把脸贴上车窗。毕竟,这个世界的美好并未消失殆尽。
我把身子挺得更直一些,拭去脸上的泪。往后流的泪,意义将全然不同,这泪水缓缓催生出我这一世最重要的决定:我要活下去。
或许该说:我要继续活着。
我还不确定该如何着手,但我下定决心用尽全力做到。这是我欠他的,我欠我们的。
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这一天的每一分钟,我几乎都记得清清楚楚。
好像我们已经知晓,这将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分钟。我要用现在式来叙述,好让这一分钟延续久久。
马修第一个起床,泡了牛奶,煮了咖啡。他叫醒盖瑞,两人的声音传到还在床上的我耳边。晨光安详静谧。前几天的压力烟消云散。我到厨房找他们,给我的两个男人一人一个吻,早餐可以开动了。我们在初醒的惺忪静默中,唯独那个小话匣子是例外,从一睁开眼就停不下来。我已经记不得他说了什么,只记得盖瑞不停地说、说、说。若不是得准备上学免得迟到,我们可以听他说上一整天。
如果不是非得做这些必须要做的事,一切将大大不同,如今想这些只是徒增煎熬。
马修飞快地冲了澡,我跟着到浴室帮盖瑞穿衣服。公寓宽敞,但我们总有办法在每天早晨让一家三口挤进浴室。好像一家子在分散到这城市四方之前,需要来一剂“我们”提神。
水雾弥漫,热呼呼的,盖瑞还在讲个没完。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这天早上,我的目光会刻意暂停在刚冲完澡的马修身上。时间仿佛静止,我因此能好好打量他。
由下往上。
先是我最爱嘲笑的那双脚。右脚大拇趾上的痣,像是隐匿在过分勤练足球而变得黝黑的趾头上的残留恩典。
接着是一双结实多毛的腿。
翘臀。
还有他觉得难为情,却深深触动我的微凸小腹—带着它的美和小缺陷,它,正是人性。
修长的手臂和双手。
我还记得第一次碰到它们时的感觉。那么的细致、柔软。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男人的手应该跟我父亲的差不多:是一双劳动者的手,干燥受损。马修的手细长又纤巧,指尖仿佛能流泻乐音。
最后是最奇特的背面。盖瑞出生时,他被抱来放在我的肚子上,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背:爷儿俩的颈背简直一个样,覆盖着笔直短毛。杨德昌执导的《一一》,影片里那个小男孩总拿着相机拍摄人的背面,那是人们看不到的自己那部分。初见我的儿子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拍下他的颈背。
但我没时间解释《一一》的故事。
马修开始穿衣服了。得赶快上学去。
当阳光尚未闪耀,黑夜里还有太多恐惧轰鸣蠢动时,我总会想起浴室水雾弥漫的这一刻。
马修的身躯浮现脑海。
有点近似祷告。
自十一月十三日起,马修这幅全像投影开始与我同枕共眠。
他们出门上学去没多久,我发了一则简讯给马修。
爱你,你是最棒的父亲,我很幸福。
我要彻底擦去前一天的朦胧模糊,锻造缤纷的七彩回忆。
十一月十一日一整天,我忙到快挂掉。我想赖在床上,马修则决定工作“一下”,这意味着有可能会很久,如果再加上提案实在不怎样的话。
天气不好,看起来会是漫长的一天。我提议带盖瑞去看看圣诞橱窗。马修心下犹豫,不知该不该跟我们一道去。
他总是难以下决断。活动当前,他总会在脑中展开一张Excel工作表,衡量所有选项。他永远能找到最佳方案,只是时间已涓流而过。偏我就是没时间。永远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生得这么性急。
整个早上就这么拖啊……磨啊……直到盖瑞失去耐性,我也是。
于是我不悦地说了这么一句:“好了,马修,算了啦!反正你不去,更省事!”
有些话,好希望能够吞回去。
那个星期五,我的一天从跟某位女记者的会面开始。就我从事的时尚业来说,与“记者相约见面”是周周必有的行程。我们会找一个不错的地方,假托工作需要一起共进早餐,然后花上两小时互吐苦水闲聊。那天早上,发言权被她占去。
典型的画面。年轻、貌美、苗条的女记者为情所苦,誓言走出情伤,活得更坚强。
有些人就是有这种能力,完全理所当然地自认是一切的中心。无论发生了什么,总能从中衍生出精彩绝伦的故事。他们在家庭聚餐场合里主导发言,扑抓他人的注意力到一些微末琐事上,并坚信世界绕着他们转。相较之下,我总不免在心底自问,我来这儿干嘛?
就连创作这本书,我都觉得过于自负了:谁会对我的人生感兴趣?
眼科门诊是老早就预约好的,我没办法取消。然而我想回家,回到我的安乐窝,我的家人身边。时至今日,我不禁仍会这么想,早知道宁愿瞎掉,也好过眼睁睁亲睹接下来几小时即将发生的事。不过想归想,我还是乖乖等着医生看诊,当然,老样子,轮到我时照例比预定的时间晚。
这是第一次,不是我去接盖瑞放学,而是马修代替我去。我知道他没有为此埋怨我,正好相反。
我踏入家门时,爷儿俩的笑声穿透浴室,还有拍打流水的欢乐声。马修为了在浴缸营造暴风雨,弄得全身湿透,盖瑞则喷溅欢乐水花。
他买了《Elle》时尚杂志给我,还拿了一罐零热量可乐给我。我大摇大摆地躺上沙发,今晚由他负责搞定一切。
他放了一张唱片。
这是我们俩一起听的最后乐音,只是我们当时并不知道。
没有人把那张唱片收起来,它一直待在唱盘上。
专辑名称《不朽者》(The Immortal)。
快八点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马修一点都不急,甚至不确定是否要去看那场演唱会,他有意拉长眼前的时刻。
他去哄盖瑞睡觉。
他对他说:“我爱你,明天见。”
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一场惊涛骇浪酝酿将至。
只是一个星期五,数度亲亲抱抱之后,我们的儿子终于入睡,我腹中的小女儿稍稍不安分地踢着。
只是一个星期五,马修满脸轻松愉悦。
我记得,因为这很罕见。他这人个性稳如山,喜怒不入于心,从未愠恼或兴奋。
那天晚上,他活泼外放,我还笑他精力充沛哩!
他很高兴要去听演唱会。尽管他对“死亡金属之鹰”并不特别熟悉,倒是满心期待“石器时代女王”中的某个乐手会上场表演。这是狂热乐迷的小小策略:他看了每一场“沙加降临”的演出,只希望能目睹“贝堂.贡答”出现在舞台上。
音乐是我男人的呼吸,他的生命里不可能没有音乐。打从我送他一台黑胶唱片唱盘之后,摇滚和蓝调就在他的耳里鼓动。他弹贝斯也拉低音提琴,晚上读的都是乐手的自传。
我们俩一起听了千百场演唱会。没有小孩的时候,我们总是出双入对去听音乐,看表演。自从有了盖瑞之后,我们逐渐习惯分别外出,双方丝毫不以为忤。
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
他允诺会早点回来。
他往脖子绕了条我的围巾——我最喜欢的。
口袋塞了一双鞋子的照片,那是他打算在圣诞节送我的礼物。
他出门了。
九点四十六分,他发了一则简讯给我:“这才叫摇滚乐。”
九点四十六分过几秒,恐怖分子冲进了巴塔克兰剧院(Bataclan)。
***
这个世界的美好并未消失殆尽。我要活下去,我要继续活着。我们一定会幸福的!◇#(节录完)
——节录自《今晚,我们死而后生》/ 爱米粒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奥荷莉‧席维丝特(Aurélie Silvestre)
2015年11月14日,法国巴黎发生史上最多人伤亡的恐怖攻击事件,造成来自26个国家的127人当场遇难,近五百多人轻重伤,暴徒首先冲入巴塔克兰剧院并持枪扫射观赏音乐会的众人,观众被恐怖分子挟持为人质,造成多人死亡。
奥荷莉·席维丝特(AurelieSilvestre),法国恐攻受害家属之一,34岁失去人生挚爱,35岁决定将这段经历写成书。支持她走下去的,除了此生挚爱而不幸过世的丈夫外,还有一对儿女与亲人,她坚强不屈而体贴温柔,坚强陪伴着3岁稚儿与刚出生的女儿。而她的故事《今晚,我们死而后生》,激励了也疗愈了每一个曾有或类似遭遇的家庭、丈夫、父母与孩子。
责任编辑: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