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从石经寺的方向开来,我认出是徒洛的“桑塔拉”,开到我车后停下。徒洛、热丹、阿塔从车里钻出来。热丹抢先跟我握手,眼光不再充满警觉,连声说:“突吉其,突吉其。”徒洛也对我表示了一番谢意。两人随后回到车里。阿塔站在我跟前没动,脸上带着几分气恼。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我更不放心的,是你。”
“你还是回家吧。”
“你不回家,我也不回家。”
“这样做会影响我念经的。”
“他们在向你招手了,快回车里去吧。”
“你衣服穿得太少,夜里会很冷的。”
“车里有暖气。”
“把车门锁好,听见了没有?哎,要是碰见打劫的,可怎么办!”
“他们又在招手了。”
“吻吻我,张哥。”
我在阿塔的脸颊上一边亲了一下。
阿塔双手各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我又有了那一次仿佛听到夜莺在空中啼啭的感觉。分开时,她用手指在我后腰上掐了一下。我看看她,她眼睛里正噙着泪花。
桑塔拉开走了,我回到车里。公路上,偶尔一、二辆车驰过,如果真有大批警车赶来,躲不过我的视线。天色渐渐黑下来,树影幢幢,人迹绝无。刮风了,虽然车里隔音,依然能听见细长而尖锐的风声掠过。为了减轻畏惧心理,我打开音响,一遍遍播放邓丽君的歌。
咚!我惊得差点没跳起来,有什么重物撞到挡风玻璃上。隔着玻璃我依稀可见几片羽毛,还有一团颜色不明的液体,看来这是一只受惊的鸟在暗夜中瞎飞一气的结果。朝公路方向眺望,已是一团漆黑。忽然我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几个朦胧的人影在移动,
逐渐逼近了,他们正加快步子,显然发现了我的车。很快其中一人就到了我的车跟前,因为看不清车内,他把脸贴在我侧面的车窗上。这是一张扁鼻子,歪斜眼,嘴唇又肥、又厚的脸。
我得承认,我吓坏了,脱口大叫一声:“你想干什么!”同时发动车子,两道刺眼的光柱刹那间照亮前面这几个人,他们慌里慌张地往路边躲让,我看清了,是一群土头土脑的农民,而不是军警或便衣。这些农民嘟嘟囔囔地绕过车走了。虚惊一场,随后便是一浪浪的倦意袭来。
虽然努力地打起精神,最终还是睡着了,猛然一阵拍打车窗的响声惊醒了我,勉强睁开双眼,脑袋像被浆糊黏住了,什么也想不起来,完全忘了我为什么会坐在车里。直到看清了站在车窗外的阿塔,冲我又挥拳头、又扮鬼脸,才算清醒过来。
阿塔一坐进车,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哨兵’也太不称职了,需要批评一下。”我傻笑着发动了车。谢天谢地,一夜平安。
边开车我边问:“祈福、超度,都念些什么经?”
阿塔目视前方,心不在焉地答道:“《地藏经》,《观音心咒》,《金刚经》……”
“哪一部经更重要?”
“心诚最重要,否则,就算你每部经念几千遍,要送死者往生也不那么容易。张哥!”
“嗯?”
“谢谢你了。”
“别谢啦,”我模仿《爱的故事》里面的台词说:“爱,就是永远也用不着说谢谢。”
“这话我爱听。”阿塔声音渐微,眼神迷濛。“我困了,张哥。”说完她闭上双眼,身体软软地靠住皮座椅。
念了一夜的经,也该困了。我心想。
然而阿塔并没睡着。路过一家药店时,她忽然睁开了眼,要我停车。随后跑进药店买了一包东西出来。我问是什么?她简短地答:“回头再告诉你。”
一进家门,阿塔直接进了厕所,好半天也不见出来。终于门开了,只见她迈向我的步履,既慢慢腾腾,又轻手轻脚,仿佛有什么易碎物品正系在腰上。
靠着我坐下后,她侧过身用双手搂住我的肩,她的眼神里除了我已熟悉的率直、活泼、热辣辣,还添了孩子气的喜悦,又夹杂着些许忐忑不安。
“我怀孕了,张哥。”
曾经跟过我的女人们,从来还没有谁怀上过我的孩子。莫非这是天意?惊喜像海潮般席卷而来,我拥她入怀,一番狂吻。
“今晚叫几个朋友,去餐馆开怀畅饮,庆祝一番。”
“我哪儿也不想去。”阿塔面朝向我,表情就像突然失去水分的花,蔫蔫的。
“你说,警察会不会已得到消息,正在搜查和抓捕参加法会的人?”
我得承认我还没想过这茬,好心情刹那间一扫而空,心头开始发紧,腿肚子也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我不想让阿塔担惊受怕,努力显得镇定地说:“没那么严重吧。”我话里带了点开玩笑的意味。“你不是说啦,警方绝对察觉不到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呀!”阿塔断然否定,显然她忘了前天刚说的话。不过旋即又回忆起来,只是依然嘴硬:“就算说过吧。”她扭过头去,好半天没理我,忽而像受惊似的转了过来。
“要是我被抓,张哥,”她忧心忡忡地问:“警察会不会打我?”
她垂下眼帘愣愣地看着肚子说:“这孩子怀得真不是时候。”
“就别胡思乱想了。”我竭力安慰她。“有我在,看谁敢动你!”
阿塔立刻反问我:“要是把你也抓起来呢?”
“我?不可能!”我冲口就说,语气却不那么自信。虽然我有无数的社会关系组成的保护圈,但生活在中国,无论是谁都不会有绝对的安全感。如果真要出了事,我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我们看电影吧。”我急于想转移话题,缓解一下内心的不安。我找出几片DVD,都是几年以前的好莱坞电影。
“你想看哪一部?”
阿塔没表现出多少兴趣,她张张嘴,似乎又要问什么。
我着急地说:“你不要再自己吓唬自己了,行不行?”
阿塔生气了:“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知道啦!”
我笑了笑:“那你说说看。”
“我想明天就跟你去拉萨。”
“去拉萨?”
“你熟人的哥们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吗?”
我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说,申请护照?”
“等我哥一回来,你马上去伦敦,一天也不要耽搁。”
“看把你急的,还有更急的呢!你居然忘了说。”
阿塔疑惑地注视着我。
我伸出手搂住她的肩说:“赶快结婚吧,我可不愿意看着你挺着个大肚子,出现在婚礼上。”
阿塔被逗笑了,沉重的空气忽地轻松下来。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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