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十 漏网之鱼
一天一夜的奔驰,如牛负重的粮食车终于停住。
李麟醒来,从“苫布”的缝隙向外深出一口气。望望远处,隐约的站牌:忻县。
“进入山西了!”他自语。
看看身边的“小偷”仍在睡梦之中。于是推着他的臂膀叫道:“嗨!嗨!……醒醒!……”
“小偷”眯缝着眼也把头伸出“苫布”:“我的天!这是什么地方?那站牌上的字一个竖心一个斤字念什么?念‘祈’还是‘沂’?”他不认得“忻”字。
“念‘欣’!”李麟淡淡地说。
“嗯?你学问不小!”“小偷”惊异地。
“这算什么,认识一个字有什么大惊小怪?”李麟不以为然。
“那是黄河吧?”小偷指着远处,天地相交,间隔一道白线。
忻县地处山西中北部,当然看不到黄河。但李麟却不愿解释反而顺着他的语气:
“就算是吧!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到了,心也该死了,你该下车了!”
“干嘛?”“小偷”不解。
“下车,逃命!难道你想在火车上过一辈子?”
“我?……”“小偷”犹豫着:“我哪里去?……不!我哪里也不去,就跟着你吧!……小时候读童话书,说:只要有缘就连两座山也能碰在一起。这不?我们又相逢了,可见是有缘!”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李麟冷冷地说。
“杀人犯!”小偷也阴阴地回了一句。
“那你还不赶快离开我?”李麟甚至有些凶相。
“杀人犯不等于是坏人……”“小偷”一本正经地说:“合法杀人的也不一定是好人!解放军进北京杀人无数,当官的说这是‘正义之师’。可老百姓却骂他们是‘兽兵’,是日本鬼子!你,一个普通人。土坑里刨食,嚼草根过日子。起意杀人必定是迫不得已。就是绑上法场,我也认定你是好人!”
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能对自己有这番理解吗?想不到在这里竟遇上个“知音”。铁硬心肠的李麟差点哭出来。可是,为对方着想,总觉得“小偷”牺牲太大。
“那你以后的日子?……”李麟还是劝他改变心意。
“以后?谁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在家呆着还能‘祸从天上来’呢!和你一样,闯江湖,跑码头,当土匪,做‘座山雕(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头子)’把小命系在腰眼上,活着干,死了算!”
真不简单,“小偷”有一套“生命哲学”。
“你家里人不惦记你?”李麟仍不放心。
“家?……没家了!”“小偷”下意识摸摸鼻子。
“爸爸?”
“死了,死在文化大革命!”
“妈?”
“死了,死在神经病院!”由不得“小偷”不掉泪。
“那…是谁把你带大的?”
“‘党和政府’……”
“什么?”李麟大吃一惊:“那……你该感谢呀!”他开始讽刺了。
“看过一出戏,叫《王佐断臂》吗?”“小偷”口气缓慢地问。
“听说,却没看过!”李麟气不愤的答。
“金兀术把陆文龙一家逼死,可是却把陆文龙养大。等陆文龙长大,王佐设计钻进金营告诉了他这段历史,他该怎么办?是感谢金兀术还是要报仇?”
“唔?!……”李麟没法回答,因为这样的问题他还没遇到过。
“杀我爸妈的是这个社会。……”“小偷”继续他的故事。
“是呀!”李麟同情的叹气。
“这个社会就像万年不倒的长城,我杀不了它。可它总有倒的一天!……我绝不会为它添砖加瓦。我要像蚂蚁、像老鼠,刨坑、挖洞,……”
李麟沉默了。他解开“苫布”一角让太阳直晒到车厢里。
他们又躺下来。同病相怜,在中国这类事太多、太多,李麟再也没精神把对方赶走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子呢?”李麟打破沉默。
“张文陆,伙伴们都叫我‘六子’!”
“六子?样板戏呀(注:京戏《智取威虎山》中,匪徒们互称‘六子’)!”李麟笑了。
“这有什么可笑?现在跟你在一起,可是名副其实的土匪了!”文陆也不饶过李麟。
“不!……”李麟进一步取笑说:“你刚才说要挖坑、刨洞,那你是耗子!”
二人哈哈大笑。
突然,车外传来声音:
“谁是土匪?……谁是耗子?…干什么的,快出来!”
乐极生悲,两颗刚刚安定的心又陡然提了起来。二人赶紧屏气敛声可已经晚了!
“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可就叫路警了!”
起码对方不是警察。李、张二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决定不如驯服一点,出去见机行事。
一位头戴鸭舌帽,身穿蓝布铁路制服,留着八字胡的老工人,手持一柄手槌。原来是位检修工。
“你们是干什么的?”他用手槌指着二人。
二人都没说话。他们显出一付互相埋怨,又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内心里却在极力翻腾:如何编一个圆满的谎?……
还没等老人再问,一位腰佩手枪的路警赶来:“什么事,干什么的?”
一旦落在警察手中事情就复杂了。文陆急忙打破沉默向老工人解释道:“大叔别误会!……”他一付孩子式表情对着李麟抱怨着说:“都是我哥,做买卖赚了点钱,却没想到被坏人盯上了。他留钱不留命,跟人家打斗。结果钱被抢,人也被刀扎伤。吓得不敢回家,藏在车里。我来劝他,不想车开了!……又不敢跳车!……”
该说这故事虽然编得离奇了点,却还有可能被人接受。这年头,这种事忒多。
大概唯恐对方不信,文陆翘着脚把李麟的口罩挑开:“不信?您看!这脸上的刀伤……”
李麟脸上从右眼角到右嘴角一条长长的疤痕,还泛着红色,显见刚伤愈不久。
老工人观察半天。忽然对他身上那件硕大无朋的邮服怀疑起来:
“你是哪个站上的?”
这一问反而提醒了文陆。他急忙答道:“石家庄站邮局,不信打电话问问!”
老工人摇摇头,态度倒是似信不信。但路警却一丝不茍:
“你们的证件……有吗?……工作证……身份证,拿出来!”
其实二人都有证件,但都不敢拿出来。李麟是怕按图索骥认出他是杀人犯。而文陆是因为刚撒了谎,怕对照身份被戳穿。
“没带!”文陆胆怯地答。
“你?”路警用枪指着李麟。
李麟抱定宗旨:不答话也不反抗。
“看样子是搭车的,没偷什么。”老工人小声对路警说,似乎有一丝同情。
但,路警却绕开老工人向二人厉声喝道:“不用闹鬼、装相。我一眼就知道,你们是学生!……北京逃出来的暴徒!……坦白从宽,承认了算你们是‘自动投案’!”路警邀功心切不觉漏了底,这说明他们并未掌握李鳞的案情。
“不!……不是!”文陆实行“牛皮糖”战术和对方软磨:“你看!我们哪儿像大学生呀!”他抖动着自己身上的邮服。
“就看这身衣服就不是你自己的!”路警其实戳到正点上。
“算了吧!”老工人看不惯路警“误良为盗”反来替二人求情:“顶多是做小买卖的,贪小便宜,想坐不花钱的车。……补票,罚款……就算了!”
“不行!”路警瞪了老人一眼:“不能麻痹、掉以轻心嘛!报纸上登了那麽多通缉的学生领袖,你没看见?我看这俩人就像!先带回去审查、审查再说!”他把枪口一挥吼道:“走!”
二人看看老工人,他一脸无奈。二人再互相看看,似乎是在确认目前不是反抗的时机,只好顺从地举起手,慢吞吞地走在路警前面。
身后的老工人叹了口气,手槌敲击车轮的声音盲目却是清脆。
“快走!别磨磨蹭蹭!”路警命令。
刚走了几步,突然迎面一辆火车驶来。李麟向张陆使了个眼色,趁车头掠过之际说声:“走!”箭步窜过铁轨。
路警猝不及防被车厢隔开,急得他大喊:“哪儿跑?……站住!……”可是列车通过的震动掩盖了他的叫喊,出于镇吓,他朝天开了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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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