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之论,古已有之。战国管子言:“奸臣之败其主也,积渐积微,使主迷惑而不自知也。”国家兴衰、朝代更替虽是冥冥中天道循环的安排,但君主若无法做到亲贤远佞,则必有失政亡国之患,令忠臣志士扼腕含恨。
纵览中华二十四史,宋人撰修的《新唐书》首创《奸臣传》一章,以史料警示后人何为奸臣;此后的官修正史,循例作《奸臣传》,并明确提出“窃弄威柄、构结祸乱、动摇宗祏、屠害忠良、心迹俱恶、终身阴贼”者为大奸大恶之臣。浩瀚史海,字字慷慨,表达历代史官希冀帝王明辨忠奸,臣民砥砺德操的拳拳忧国之情。
细观史上一众奸臣,非以凶神恶煞之面目横行朝堂,反而以巧言令色之态度,或投君所好,或残害忠臣于无形,非具慧眼玲珑心者不能识之。着往事,思来者。知古而鉴今,正是我们今日读史、明史的意义所在。
“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是《新唐书》论断奸臣的警句,而书中第一位奸臣,却是唐初一位极富才学的宰相——许敬宗。
善心有善行 敬宗却辱宗
许敬宗之父名为许善心,是隋朝一位忠臣。他九岁而孤,笃志好学,通涉家藏书籍万余卷;十五岁时致书大文学家徐陵,得“神童”美誉;早年仕陈,历任侍郎、撰史学士等文职。隋文帝灭陈后,许善心不胜悲恸,衰服嚎哭三日,受聘于隋时亦是垂泪不止。文帝见而感佩:“我平陈国,唯获此人。既能怀其旧君,即是我诚臣也。”
在隋朝,许善心颇受帝王器重,其文采更是光耀朝堂。一日,有一神雀降于隋宫,文帝遂赐宴百官,告以祥瑞之兆。许善心便请纸笔,即席而作《神雀颂》,大获文帝赞赏。他还继承父志,续编《梁史》,作《七林》《方物志》《灵异记》等书,成为隋朝一代重要文臣。
至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宇文化及发动兵变弑君,隋炀帝遭江都之难。文武百官大多集于大殿,拜贺宇文氏,独许善心不至。参与谋反的徐弘仁曾劝他:天子已崩,宇文将军摄政,正是帝业更迭的天意,你为何要如此固执地留恋旧主呢?许善心闻言大怒,固辞来意。宇文化及闻之,派兵将他绑架至朝堂,并当场释放。许善心毫无感激之意,反而淡定地走出大殿,《隋史》称其“不舞蹈而出”。
宇文化及既惊且怒,先道:“此人大负气。”又骂云:“我好意放你,敢如此不逊!”许善心因此遇害,时年六十一岁。他尚有九十二岁的母亲范氏,老来丧子却抚其灵柩而不哭,道出一句载于史册的悲壮之言:“能死国难,我有儿矣!”之后她卧床绝食,十几日后随子而逝。
隋唐两朝的重臣封德彝,常对人说:“昔吾见世基死,世南匍匐请代;善心死,敬宗蹈舞求生。”当年宇文化及滥杀忠臣时,虞世南匍匐泣告,请求代兄一死;许敬宗却手舞足蹈,哀求苟全性命。“舞蹈求生”便是许敬宗第一桩玷染名节之事。对比他那忠耿报国的父亲与深明大义的祖母,许敬宗实在是辱没先人。
贞观文名著 陪侍太子旁
隋亡,许敬宗转投瓦岗寨首领李密,掌管军中文书;之后随李密归附唐朝,成为秦王、之后的唐太宗麾下一名文官。虽然德行有亏,许敬宗却完全继承了先祖才华,亦是一位善属文、通古今的饱学之士。
武德年间,秦王李世民开设文学馆,广纳四方贤才,擢拔房玄龄、杜如晦等“十八学士”,许敬宗亦因以文名受秦王礼重,位列其中。贞观年间,许敬宗历任著作郎、中书舍人、给事中,负责起草诏令文表、审议百司奏章。同时他延续祖业,撰修国史,对身边人欢喜地说:“仕宦不为著作,无以成门户。”他在太宗一朝的作为,恍若其父再生。
或许是初唐刚健清明的政治风气,并没有给小人太多作奸为恶的机会,早期的许敬宗,俨然一位忠心侍君的臣子。当太子李承乾被废之后,受牵连的官员许久不被起用,他还以“先王慎罚,务在于恤刑;往哲宽仁,义在于宥过”上表太宗,为张玄素等人求情,认为他们“或以直言而遭棰扑,或以忤意而见猜嫌”,如果一概问罪,恐伤于王道。之后,太宗纳谏,张玄素等人稍得进用。
他还凭借文字天赋在唐文学史中占有一席之地。唐史载,许敬宗有文集八十卷,更有赋五篇、诗歌二十一首存世,多为应制颂赞之作。当太宗于驻跸山击溃辽兵时,他在太宗马前草拟圣旨,辞藻警丽,大受赞赏。
只不过,在百官为长孙皇后服丧期间,许敬宗公然嘲笑欧阳询样貌丑陋,因此遭到弹劾而贬至外州。然而此举也只是暴露他轻浮放纵的一面,小惩之后,他旋即回归朝廷,重拾本业。他还升迁为“太子右庶子”,成为辅佐新君的重要近臣。
或许是良知未泯,或许是善于矫饰,也或许是大环境所致,许敬宗在贞观时期颇受太宗、太子器重,奸臣本性尚未显露。
明投高宗所好 暗为武后爪牙
至高宗朝,许敬宗不善的面目悄然显露。他官拜礼部尚书,原本仕途顺遂,青云直上。他偏偏贪财好利,狠心将女儿远嫁于岭南首领冯盎之子,只为多多收取彩礼。他因此遭弹劾而外放,直到永徽六年(公元655年)才恢复官职。
或许是官场上的厄运让他深深感到自己对权势的狂热和依恋,许敬宗开始处心积虑寻找机会不断谋求官位的升迁。当高宗因废立皇后之议遭群臣力谏时,许敬宗抓住“机遇”投其所好。
高宗欲废失宠的王皇后,改立武昭仪,召见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来济等元老商议。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当属受太宗遗诏辅政的褚遂良。他认为皇后出身名家,更是先帝太宗所立,便不顾性命地反对废后。他弃了官笏,摘下官帽,不住地叩头拜泣,以致血染殿阶。
就在君臣僵持不下之际,许敬宗适时出现,他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在大殿之上放言:“庄稼汉多收了十斛麦,尚且想着停妻再娶,何况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想要册立皇后呢?这和其他人有何关系,为什么要妄加议论呢!”高宗遂坚定废立之念,瞬息间中宫易主。许敬宗一番话切中君上所欲,更因拥护武后“有功”,加官进爵的封赏从此不断。
而野心勃勃的武后将他引为心腹,作为铲除异己的棋子。许敬宗甘做打手,极尽造谣、污蔑之手段,已经沦为奸臣。他联合李义府,诬奏褚遂良、韩瑗、来济等意图谋反,怂恿高宗将三人全部外调,终身不得还朝。
其中,褚遂良被一贬再贬,被贬到中国以外的越南河内一带。年迈的他曾在万般绝望中致书高宗,诉说自己一生辅佐三代帝王的劳苦,希求换来君王一丝怜悯,却没有得到理会。最后,六十三岁的褚遂良在流放中孤独凄凉地离世。
而许敬宗构陷长孙无忌的手段,更为隐蔽而残忍。《资治通鉴》载,高宗为在废立之事取得舅父长孙无忌的支持,同武昭仪赴其府邸,赐他十车财帛,大封其宠姬的三个儿子。说到废后一事,长孙无忌却不肯顺从圣意,致使君臣不欢而散。武昭仪之母和许敬宗也多次劝说长孙无忌,均遭到拒绝。
显庆四年(公元659年),太子洗马韦季方等人的朋党案发,许敬宗在武后授意下,编造韦季方与长孙无忌构陷忠臣,伺机谋反的谗言。高宗惊疑不定,许敬宗举权臣宇文化及弑君灭隋一事,劝说皇帝“犹以为疑,恐非社稷之福”。
次日,许敬宗添枝加叶,诬奏两人密谋的细节。高宗彻底中计,却心有不忍:“舅若果尔,朕决不忍杀之;若果杀之,天下将谓朕何!后世将谓朕何!”许敬宗又举汉文帝杀舅父薄昭的先例宽慰高宗,借古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催促他坚定决心。最后,高宗在没有审问长孙无忌的前提下,突然下诏削去他的官职及封邑,流徙黔州。三个月后,高宗命许敬宗等人复查长孙无忌谋反一案,许敬宗却派官员赶赴黔州,历数其“反状”。最终,长孙无忌被迫自缢而死,大唐一代功臣就这样含恨九泉。
曲笔篡国史 名与实爽
高宗中计,武后宠信,许敬宗得以弄权一生,官至宰相,史书称他“任遇之重,当朝莫比”,晚年时更是颇受优待。因步行困难,高宗特准他每日乘小马入朝觐见;咸亨元年(公元670年),许敬宗上表乞骸骨,获准后仍担任“特进”,俸禄照旧;三年后,他以八十一岁高龄去世,高宗甚至为他举哀,废朝三日,特准他陪葬昭陵。
尽管许敬宗生前身后风光无限,但在盖棺定论时,正直的大臣毫不留情地揭开他的真面目。太常官员为他议定谥号时,博士袁思古提出谥为“缪”,因为“名与实爽曰缪”,许敬宗凭文才而位极人臣,却因贪财将女儿远嫁至蛮荒之地,因私恨将儿子放逐外地。博士王福畤亦云:“何曾忠而孝,以食日万钱谥‘缪丑’。”认为许敬宗谥为“缪丑”恰如其分。最后,在许氏后人的阻挠下,礼部尚书袁思敬提议:“既过能改曰‘恭’,请谥‘恭’。”
虽然许敬宗最终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恭”字,但他的丑行却无法蒙骗天道与人心。那些罪状,早已着于史册,永远无法抹去。除了对忠臣极尽谗害之能,对子女刻薄寡恩外,许敬宗又一宗大罪便是利用职务之便,曲笔篡改史书。
在为外人作传时,许敬宗往往凭借一己好恶,擅自评述其功过。封德彝知晓“舞蹈求生”的旧事,他便怀恨在心,作传时故意夸大其罪过。才能平庸的边塞将军庞孝泰,率兵征讨高丽时大败,许敬宗却暗收贿赂,在史书中大赞其屡破敌军,斩获数万。
在为亲眷作传时,许敬宗更是表现出贪财无度的一面。为多纳彩礼,他与曾为隋帝奴隶的将军钱九陇结亲,在为其作传时肆意添加功绩,把他提升至与刘文静、长孙顺德等开国功臣同卷的地位。
枉顾历史真相,颠倒是非黑白,许敬宗删改的史书,自晋至隋唐多达十余种,所得财帛更是不可胜计,无怪《旧唐书》激愤地抨击:“虚美隐恶如此!”
许敬宗晚年权倾一时,自以为只手遮天,却逃不过历史的见证与后人的评说。尽管历经隋末战火、贞观治世、武后临朝而荣显一生,他最终以一种耻辱的方式做了那《新唐书》奸臣传中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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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宪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