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他先在一家照相馆照了相,逛了两家大商场,然后沿着城关大街从南走到北。一路上果然不见有穿白衬衣、带胸花的出现。他还发现,在他以眼光向别人探询的同时,人们也以同样的眼光看着他。并对他从夹克外衣领口间微露的白衬领给以特别的注意。似乎人们都在期待着,会有一位耶稣式的人,扛着十字架,艰难而又坚定的走来!⎯⎯那目标是自我牺牲的杀场。人们都想“发现”,却不想被发现……
天色逐渐黑下来,看看手表六点三十五。他来到电影院前,正赶上电影散场。他随着人流走到海报大广告牌下,像是仔细的欣赏那广告的宏大场面……
今日热门电影是《大决战》现在放映的是《辽沈战役》。
广告牌下触手可及之处是各式各样的小广告,从“换房告示”到“减肥妙方”应有尽有。文陆饶有兴趣的巡视着。突然他回头向周围环顾一番,看看并无异常,于是迅速从衣袋里取出一瓶胶水、一张纸,觅得空隙端正的贴上。上写:
“祖传秘方
专治 腰酸腿痛 跌打损伤 久婚不育 房事不遂
芦蒿乡 文和村 张重喜”
这是文陆此次回乡的目的之一。他想恢复过去曾经与“工自联”有过的联系。上面的文字是他们曾有的联络暗号,下面的地址每第一字是张文陆的倒写。
仅过了三天刘建中把一本崭新的身份证甩到文陆面前:“想不到这个东西还那麽麻烦!”
“怎么?”文陆问。
“…… 公安局对我说,要严格审查之后才能发放。 我说:我不找你们下面人谈,我找你们赵副局长!……见了老赵我就问:一个孤儿,老干部子弟,没爹没妈自己去闯天下,你们公安局还刁难?…… 老赵叫人来一问,说你在‘六四’期间不安分,遭到一个月的‘拘留’。 我问为什么?他说小偷小模没抓到做案现行,说是‘六四暴徒’呢又没证据。 我火了!问他:‘难道凡是在六月四号出门办事的人,在你们眼里就都是敌人?’ 他没话说。 我趁机就发牢骚,说:‘在抗日、打老蒋的时期,人民群众是我们的铜墙铁壁,是我们的靠山。 现在一个六四就反过来了?老百姓个个都成了敌人?’ 他无话可答,只好乖乖地把证给我办了!” 掩饰不住一番得意。
“这可真该好好谢谢您了,也该感谢公安局赵局长的关心!”文陆不失时机的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感谢他们做什么?”刘婶叔板着脸说:“他公安局求我们的的事还少吗?”
说来“身份证”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但却代表了一种“信任”,一种强制条件下的单方面的“信任”。 日本侵略时期,在所有的沦陷区都有“良民证”制度。 中国人在淫威之下低头哈腰求得不受骚扰。
再过一天,中午饭后,文陆打扮一番,手提一只公文包走出房门对刘婶说要去一趟河源乡,会一位旧日好友,三、四天后回来。
刘婶一看,“六子”变样了。他一身灰色偏黑夹克衫,一顶“约克(Yorker)”帽,耐克球鞋配上黑皮包,十足一个依靠父兄权势而攀上干部行列的“少爷干部”。便忍不住喊了声:“好!哪来的这身行头?”
文陆笑着解释:“出门办事要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人家知道你是‘鬼打扮’便摸不透你的来历,反而不敢轻视你!”
“人小鬼大!”刘婶笑得合不拢嘴。
他先来到电影院,看看广告没有反应,心中未免有些失望。但转而一想,还不到一整天,自己未免太心急了些。他宽宽心,大踏步向汽车总站走去。
两个多小时的颠簸路,文陆在絮河村下车。车站距村口还有大约半里,他却不想进村。望望天空,太阳已经衔山欲坠,看看手表:五点十一分,正是寻店投宿的时刻。
他走进一家“小小客店”,名符其实,着实很小。店面兼柜台、厨房,西屋一间是一长排“统铺”。中年夫妇二人,男方当柜待客,女人洗菜、做饭。饭菜没有选择余地,做什么吃什么,今天的晚饭是肉丝烩饼。
客店已有一位住客,像是个南方出差干部,操湖南口音。不说话便罢,张口便是牢骚:“北方天气风大、土多、干燥,用水还要自己到深井里去打,饭菜太咸,没有辣椒……”
长条案上一只收音机反复唱着一首歌: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湖南人不愿听,把旋纽拧来拧去结果还是它。仔细一看,是只只有一只晶体管的简用机,只能播本村节目。气的他饭后连脚也不洗就睡觉去了。
文陆饭后权当散步在周围转了一圈。太阳落山后的余光映衬着,大地依然明晰可见。一望无边的麦田黄绿参半,麦子正待“秀穗”,可惜缺雨,麦稞不壮。回到客店已是掌灯时分。正屋一盏大约十五瓦的灯泡做两种用途:男人在编篓,女人在洗衣。文陆坐到饭桌旁。
“渴了吧?喝茶!”老板用嘴指指桌上的茶壶。
文陆倒了一碗,茶叶满是烟叶味,难以下咽。他却也不怪,不喝就是。
还在吃饭的时候他就发现靠饭桌的墙上贴着一张李麟的相片。当时假装不理会,现在权当无聊,仔细端详起来。原来是一张“通缉告示”。字迹全都模糊了,但照片部分却很完整,并用裁成细条的报纸镶了一个边。文陆好生奇怪,就以聊天的姿态向老板请教:
“这是谁,你们家有人在外?”他明知故问。
“我们村的人……”老板不痛不痒地说。
“唔?……他不在了?”因为这种形式很像是“遗像”。
“不知道!”老板说。
“杀了人,逃走了!”老板娘说出真相。
“哇呀!”文陆一付吃惊的样子:“杀了人还能逃走?本事不小!”
老板夫妇不做声。
“政府该去抓呀!抓住了吗?”
“哪里抓去?”老板笑笑,既似嘲笑又似担心。
“不管怎么说也是人命呀!苦主家就善罢甘休了?”文陆夸张地说。
老板夫妇相视一笑。
“怎么,我说的不对?”文陆好奇地。
“……小兄弟,你不是这边人,不知道我们村的情形。死的人是我们村长,能善罢甘休?”老板饶有兴趣地说。
“那我就更不懂了,村长被杀了不就更该快破案嘛!”
“他破不了呢!”老板简直是幸灾乐祸了。
“唔……我明白了!一定是杀人的人家里有势力,别人不敢惹!”
“一个光棍汉,‘反革命子女’有什么势力!”老板反驳。
“那……”文陆摸着鼻子思索着说:“要不就是这个村长平常得罪人太多,他死了大伙儿高兴!”
“你算明白!”老板娘说,然后夫妇相对着大笑。
“可是,人心归人心,法律是法律。公安机关不会因此不管哪!”文陆来一个“反激法”故意抱不平。
“小兄弟!你到底年轻。你以为公安局就该公事公办,铁面无私,门面都是朝南开?”老板很不客气地反驳文陆。
“要是人家苦主咬住死理不放,只怕公安局也没理。”文陆索性辩论开了。
“那,拿来!”老板学了个京剧《打渔杀家》的台词。
“拿什么来?”文陆当了配角。
“拿证据来!”
“证据?”文陆没词儿了。
老板接着说:“苦主说:‘那……郭四壮不就是证据?’”
“公安局怎么答呢?”文陆问
“公安局说:‘郭四壮,一个神经病的话怎能当真?’……那个证人⎯⎯郭四壮被李麟吊在树上,狼来了,把他吓疯了!……”
“说来说去还是钱不到家。”老板娘插嘴:“要是有了钱,那疯子的话也就能当真了!”
“公安局破案还要钱?”
老板继续他的故事:“县公安局对苦主说,可以派人满中国去抓李麟。但是这个出差费?……”老板不说了。
直到进了被窝文陆还忍不住偷笑。
第二天清早,文陆告别老板夫妇时顺便问了一句:“听说有个叫史传猷的在这一代很活跃,我进山会不会不安全?”
老板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不肯定地说:“史转悠好几年不听说了,是不是还活着也没法说准。不过,他可从没有打劫过老百姓,你倒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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