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平生第一回深入藏人村落。沿途云雾飘浮,倏尔聚拢,又散开,露出半山腰一群群的犛牛。羊儿马儿在车前、路边,悠闲地散步。快到村口时,天空突然放晴,阿塔要我快看:
“那就是甲格寺!”
草甸、田地,望不到边际的灌木丛,层层叠叠铺向天际。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中,一座褐色的石山拔地而起,孤零零,似擎天一柱。遥望山顶,甲格寺红顶白墙连绵一片,如龙蟠虎踞,俯视万物。
“从前,周围所有村庄,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男人出家去甲格寺。”
阿塔继续说:“阿爸就做过僧人。”
“那他为何要还俗?”我兴趣浓厚想问个究竟。
阿塔看似不愿多说,只简短地答:“阿爸是被迫的。”
然后指着村外的一座白塔说:“这是我哥给去世的波拉(爷爷)和莫拉(奶奶)修建的。”
我们进了村。整个村子约百十来户人家,房子大都用土砖砌成,外面刷一层白石灰。从结构到外观大同小异,多数为两层,底层养牲畜、堆杂物,衣食起居都在楼上。屋顶像微型广场,竖着经塔,飘着五彩经幡。也有几栋三层楼房,如鹤立鸡群般显要,其中一家院子很大,石头砌的墙。
我手指着问:“阿爸阿妈就住在这里吧?”
阿塔好不惊讶:“你还真猜到了!”
我笑着说:“嘎登有钱了,能不给阿爸阿妈盖大房子?”
阿塔说:“恐怕你想不到,我哥他至今也没给自己买房,不管在成都,还是拉萨,他都租房住。”
我说:“他会不会把钱全投进生意里了?”
阿塔说:“可能是吧,我从来不问。”
阿塔家门前的小巷狭窄,我把车停在巷口,立即就有村民围拢过来,越聚越多,年轻的、年老的,还有一些小孩在车前、车后奔跑嬉戏,摸摸车灯,碰碰车身。阿塔钻出车,挨个打招呼,毕竟两年没回来过,乡里乡亲,问冷问热,狗吠声此起彼伏,看来我们的出现引起轰动了。
我也推门下车。人们抢着跟阿塔说话,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我。我挺起胸膛,脸上堆满笑,极力显得轻松自然。路上我临时搞急抓,让阿塔教了几句藏语,包括你好、谢谢、吃饭没有之类,正好能用上。
我朝阿塔走去,猛地,我听见身后有沉闷的异响,粗重的喘息声。我急转过身,不由得大惊失色,一只体型巨大,模样凶暴,浑身裹着棕色长毛的藏獒,向我冲来。我知道这种狗善攻击,常能一击致命。因为已经到了跟前,我来不及做任何防卫,只能本能地举起右胳膊护住咽喉。谁知藏獒与我擦身而过,对着阿塔扑过去!
我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了,却见阿塔露出了惊喜,一声尖叫,搂住扑到胸前的藏獒。藏獒亲热地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大尾巴狂摇一气。这时我才搞清双方的关系。后来阿塔告诉我,她十岁那年,藏獒刚出生,她与藏獒耳鬓厮磨,一同长大。阿塔离家去拉萨上大学时,与藏獒难分难舍,因此还哭过几场。
阿爸阿妈已经在门口迎候了,我随着阿塔走了过去。阿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背微驼,脸上皮肤像烧焦的树皮一样发黑。阿妈显得年轻些,尽管岁月使她额头、眼角生出不少皱纹,当年的美貌依稀可见。
阿塔教过我一些藏人的见面礼节,如献哈达,合掌,鞠躬等。但我一心想要留下深刻印象,就在阿爸举起哈达放到我脖子上时,我决定来个英式见面礼,也不管阿爸愿不愿意,我展开双手拥抱他。紧接着给站在阿爸身旁的阿妈,同样也来了个拥抱,并在阿妈的双颊,各贴了一下,嘴唇同时噘起,各嘬了一响。
阿妈看来有些惊慌,我立刻为我的鲁莽感到后悔,过后,诚惶诚恐地问阿塔:“阿爸阿妈没被吓着吧?”阿塔笑着要我宽心:“阿妈是有点惊慌,不过阿爸没事,他还替你向阿妈解释呢,很老练地说,从英国回来的人,都是这样。”
穿过方形石头铺就的院子,只觉得满眼生辉,门、窗、屋檐上,全画满了各种几何图形,像裹着一层华丽的衣衫,色彩纷呈,紫红、墨绿、焦黄、深蓝、嫩红,为寒冷的高原带来扑面的暖意。沿楼梯再上二层,推开右边的门,进入客厅,小火炉正呼呼地烧着牛粪饼,屋里很暖和。靠墙一圈是木制带坐垫的长椅,地面铺着藏毯,墙上挂着各种装饰品,连厨柜也涂成五颜六色。
我们围着一张矮方桌,盘腿坐在垫子上,阿妈手拎热水瓶挨个倒上酥油茶。没等聊上几句,邻居们开始涌进院子里,阿塔下楼去打招呼,留下我坐立不安。阿爸还能说点汉语,阿妈完全不懂,却不停地问这、问那,我只好对着她傻笑。实在招架不住了,就用手比比划划,阿妈也学着我比比划划,乱成一锅粥。
估计阿妈受不了了,起身下楼,把阿塔叫了回来。
阿塔一见我就说:“村里人都想见见你,有问你是干什么的,还有希望你能帮忙在成都找工作的。”
阿妈温和地看着我,跟女儿说起话来。
“阿妈问你想吃什么?”阿塔回头问我。
“随便。”我说。
成都人是出了名的香香嘴,好吃好喝,还挑挑拣拣。一路上阿塔总担心我吃不惯藏人家的食物,我说我做过多年记者,什么都能吃。眼下为了显示适应能力,我边说边掏出一把在康定买的藏刀,放在桌上。
所有人全呆住了,瞅瞅我,再瞅瞅刀,不知我想干什么。我赶忙指着吊在厨房门边的干牛肉说:“我听说藏人每餐都要吃这种肉,人人都用自己的刀削着吃,所以我把刀放这儿,准备着。”
也许是我的神气过于正儿八经了吧,全都笑起来,阿妈笑得眼泪花花,阿爸开起了玩笑:“我还以为你要拿刀逼我嫁女呢!”等到饭菜端上桌,我眼睛都睁大了,有夏馍馍(蒸肉包子)、夏帕那(炸肉饼子),有犛牛排骨炖萝卜、羊血肠。他们专门为我做了米饭,甚至还有一碗川菜:酸辣粉。米饭有点夹生,据说在海拔高的地方煮饭,不管煮多长时间都这样。
夜里,阿妈腾出一间空房,在床上铺了犛牛毛垫子,上面压一层氆氌毛毯,还准备了两床被子。
当我和阿塔钻进被窝,搂在一起时,阿塔在我耳边悄声说:
“吐丹次仁也在村里。”
“谁?”
“就是那个—另一个光屁股。”
“原来不是秋尼巴松。”
“我们从小一块长大。”
“别理他呵。”
阿塔嗯嗯了两声。
我又问:“阿爸阿妈怎么评价我的?”
阿塔打了个呵欠说:“没说什么。”
我有所不甘地问:“连一句话也没有?”
“有。”
我正要再问,阿塔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我毫无睡意,起床走到窗前,黛色的夜空没有月亮。推开窗户,满天星斗,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摘下一大串。迎面扑来浓浓淡淡的气息,那酥油的,那青草地的,那干牛粪的,那满树枝桠的,还有那大山、大河的。我畅快地呼吸着,妙不可言。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