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朝云  无情荒地有情天

苏轼（公元1036－1101年） 的一生在诗词文章、学问和书法上的成就，为后人乐道、传诵，而他的仕宦坎坷也是为人熟知，一生中无度的遭贬，一次比一次更行更远。苏轼受贬到当时遥远而荒漫之处，所幸，有夫人和侍妾朝云陪伴他度过现实的难关、给予精神上的力量。苏轼的仕宦的遭遇与婚姻爱情的境况，若以“无情荒地有情天”来形容，宛然神妙，触动千古胸襟。

花非花  雾非雾

苏轼三十四岁到三十八岁期间，在杭州任通判期间，留下了苏堤横亘、杨柳依依的回忆（注1）。宋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九月初，苏轼接到“移知密州”的诰命，就在这动身离开杭州前，“朝云来归”，苏轼收留了王朝云。那时的朝云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却相当聪慧机敏，仰慕苏轼的人品、才华，决定追随。尔后，他们在惠州西湖给后人留下千古爱情佳话的注脚。

王朝云（公元1062年-1096年） 是苏轼的红粉知己，也是苏轼后半生困蹇的仕宦途中的支柱，两人有许多心灵默契；苏轼写了许多诗给王朝云，从其中可以看到两人的精神共鸣。苏轼称朝云为“天女维摩”，象征其纯洁不染；朝云侍先生苏轼又忠又敬，一生如一。朝云三十四岁在惠州病逝，此后，苏轼从此一人守终，未再婚娶。

清嘉庆年间（公元1801年）惠州太守令修葺朝云墓，刻石补书墓志铭写着朝云伴随苏轼的一生：

苏轼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侍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仅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东南。生子遁，未期而夭。盖尝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麤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篮是依，如汝宿心，惟佛止归。

欲把西湖比西子

朝云出身钱塘蓬门，家贫无依，寄身歌舞妓班，能歌善舞，丽质天生，苏轼形容她玉骨冰姿、“洗妆不褪唇红”。苏轼是怎么见到朝云的，未有确证，传说朝云在西湖上的欢宴中展献歌舞，舞罢为苏轼侍酒而相识。

有传说苏轼在杭州西湖名作《饮湖上初晴后雨》诗，就是从“西子”朝云之姿容起的联想：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蝶恋花红粉知己

十二岁时朝云归依苏轼，尔后从苏轼学得启蒙识字，十九岁时，当了苏轼侍妾。朝云聪慧灵敏，对苏轼很尊敬又体贴入微，苏轼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映入她的心湖，灵彻的她直透苏轼的心意。

说有一日苏轼退朝后，吃了一肚子食物后慢慢走回家去。回了家，指着自己的肚子问侍妾说：“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呢？”一个答说：“文章。”另外一个说：“见识。”苏轼摇摇头，王朝云笑着说：“您肚子里都是不合时宜。”苏轼听了不禁称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朝云对苏轼的相知，不止于此，只要是苏轼的愁闷，都会让朝云感伤落泪。就说苏轼被贬偏远的惠州时，朝云常常弹唱苏轼所作《蝶恋花》词，为苏轼解解愁闷。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那时每当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时，朝云就掩抑惆怅，唱到下句“ 天涯何处无芳草”甚至就伤悲得哭了。苏轼探寻原因，朝云答说：“妾所不能竟（唱完）者，‘天涯何处无芳草句’也”。

朝云因“ 天涯何处无芳草”而泣，不是连想着自己而悲伤，是对苏轼屡遭贬抑、天涯漂泊如柳絮的命运而伤悲。苏轼解意，故意大笑开解她：“我正悲秋，而你又开始伤春了！”于是《蝶恋花》也成了朝云的专曲，她去世后，苏轼终其一生不再听这一曲《蝶恋花》。

不离不弃　忠敬如一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御史台俗称乌台）爆发，成为苏轼政治、生涯的大转折点。此后，苏轼屡屡遭贬官，黄州、惠州、儋州越贬越荒远，然而他人生困蹇从此生，平生功业也从此起。“乌台诗案”让苏轼入狱一百多天，险遭斩头，他也留下了遗言诗，后来曹太后和其他大员力保下，改谪任黄州团练副使。

苏轼纳朝云为侍妾大约是到黄州时。朝云十七岁时，苏轼给她取了“子霞”这个字，并教她读书认字。往后，在苏轼官宦生涯每况愈下的颠沛漂泊中，朝云自始至终无怨无悔地追随苏轼。其墓室铭中以“忠敬若一”形容朝云对苏轼，一指这样的人生处遇。

同辟东坡雪堂　开怀东坡肉

在黄州时，苏轼团练副使的收入只能让他们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一家胼手抵足辟地耕种以自给自足，刈草在东坡上盖了雪堂，炎阳炙风，朝云的脸罩上一层墨黑色，“吹面如墨”。苏轼的“东坡居士”名号也是起于那时。著名的“东坡肉”也是朝云悉心为先生调理出来的。聪慧的朝云用了黄州廉价的肥猪肉，小火慢焖，调制出香糯滑软、肥而不腻的肉块，在清苦中给苏轼开怀心喜。

后来苏轼更贬更远，继室闰之（注2）也故去，最后，到了瘴疠荒蛮的惠州，苏轼身边就只有朝云紧紧相随了。那时苏轼五十七岁，朝云三十一岁。惠州的四年生活中，苏轼和朝云相依相伴，相契弥坚。颠沛艰苦中，朝云带来如春的晨曦朝气，秦观形容朝云“美如春园，目似晨曦”。苏轼感叹凋零人生中得到朝云生死相随，有感而发，写了一首《朝云诗》（注3）感谢朝云这位纯洁的“维摩女”总能解禅意，序（注4）中说到：“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

维摩境界空 

有朝云相伴，苏轼在岭南达观地过活，“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他们有一子“子遁”，小名干儿，不幸夭折。遭此丧子变故，“经卷药炉新活计 ”，朝云从此结了佛缘，抛却舞衫歌扇，虔诚向佛。苏轼赠诗朝云，默赞她修炼的心愿，“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 ”，一旦仙丹炼就，进入仙山不再为尘缘羁绊。他们一生相知的热情又化为共同寻道的高尚友谊。

高情已逐晓云空

丧子次年的夏天，朝云染上了疾疫。朝云来时终一瞬，三十四岁的她先离开了。朝云诵着《金刚经》四句偈离开人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这也是对苏轼一生忠敬的朝云，短短遗憾人生中的了悟。

苏轼在朝云墓上筑了“六如亭”以纪念她，名由此偈而来。苏轼依遗愿将朝云葬在惠州西湖栖禅寺旁。墓地里白梅树上有苏轼亲手写的楹联，悼亡词《西江月．梅花》（注5），以梅花的冰姿玉骨，映衬朝云玉洁的人品，“高情已逐晓云空”，寄寓他的感情世界也随着朝云净空，苏轼从此后一人空室，“不与梨花同梦”。

附注：

1. 杭州水咸仰赖西湖水泉供给民生，因为湖淤积，苏轼上书开湖。元佑中，轼既开湖，因积葑草为堤，相去数里，横跨南、北两山，夹道植柳，林希榜曰“苏公堤”，行人便之，因为轼立祠堤上。（《宋书．志第五十 河渠七）

2. 王闰之是苏轼亡妻王弗的堂妹，私下仰慕、爱恋苏轼，在王弗逝世后第三年嫁给了苏轼。

3. 苏轼《朝云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4.《朝云诗．序》：
世谓乐天有鬻骆马放杨柳枝词，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梦得有诗云：春尽絮飞留不住，随风好去落谁家。乐天亦云：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则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因读乐天集，戏作此诗。朝云姓王氏，钱唐人。尝有子曰干儿，未期而夭云。

5.《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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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