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破柙记 (21)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十二 寻舅记
踏着母亲走过的足迹,沉浸在与生俱来的憧憬里,李麟思绪万千。他想哭:抱怨父、母、妹妹遗留下来的孤独;也想控诉:这世道不公,恃强凌弱,以他人的牺牲为自己的垫脚石;更奇怪的是他想唱歌,既想唱母亲教他的儿歌、“摇篮曲”,也想唱一曲“六四”之夜澎湃于天安门、北京城的:“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因地生情,一股难以控制的愿望激荡着他,发誓要根据母亲生前多次的提示,找到现存世界上的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亲人⎯⎯舅舅。尽管与他未曾见过面,除了他的名字和汴州人以外别无所知。
为什么要找到他?以自己现时的处境找到他又会有什么结果?……都不知道,或许只是为了见面来一场抱头大哭?……
从魏云英和店员口中知道了舅舅⎯⎯祁冠三⎯⎯祁瞎子的下落,李麟激动地一夜没阁眼。第二天一清早就登上渡轮,沿黄河南岸向二道坝靠来。
渡轮很大,不但载人还能载车。在两舷与车辆之间各有几排木椅供人落坐。但多数乘客都不太“规矩”,宁肯坐在甲板上便于指手划脚地眺望景色,而座中客反而稀稀落落。
李麟仍是一身军装。他也未能免俗,拣了船尾一席之地向后远望……
李麟并不是第一次见黄河,更不是头一次坐船。大约半年之前他流浪在山西阳泉、平顺之间做运货司机,曾经运煤到潼关⎯⎯风陵渡,那“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的景象使他印象深刻。
比起来,风陵渡的黄河是剑拔弩张、无坚不摧的。正像中学语文课本中的苏轼咏暴风雨的诗:“天外黑风吹海立,……”
而眼前的黄河却是远上白云、舒缓平弛、漭漭濛濛如同一条锦带,从天边飘向天边,使人心旷神怡、悠然遐思。
同是黄河两不相同。看了险峻的黄河使人心雄万丈,恨不得做一次“谁有不平事?”的拔剑相问;而看了这“潮平两岸阔”的黄河,却觉得胸襟坦荡,人生当有容人之量。这二者大概也算得是人生真谛了。
母亲口中的黄河是饶有趣味的:……
“……黄河是东海龙王的第九个儿子。……”儿时,他伏在母亲的怀里,听她娓娓道来:
“它从昆仑山走出来,要赶向东海去祝贺父亲的生日⎯⎯九月十五。可它喝醉了酒,一路跌跌撞撞,曲曲折折,走到我们河南的时候他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已经是九月十四了。它急忙爬起来赶路,不小心……又一头撞在一个小山上,头上撞起两个大包……”
讲到这里,小麟子笑起来:黄河多么笨呀!
“……它头昏脑胀的继续赶路,却又走错了。本是一直向东的,它却偏向了东北。这一来误了父亲的生日。东海龙王大怒,罚它在经过的路上川流不息,就成了现在的黄河!……”
“活该!”小麟子痛快地说:“因为它办错了事!”
可是母亲却不加评论:“……黄河非常忌恨那个撞伤它的山包。它把它最软弱的肚皮放在这里,所以这里年年发大水。………”
小李麟怅然若失。……
眼前即将到达的二道坝,就是当年黄河撞头的地方。属于汴州市辖下的丘封县,是“丘”“封”住了黄河去路,使它折向东北穿山东入渤海。
二道坝,顾名思义是黄河大堤的备用坝。
黄河发源于青海巴颜喀喇山,一路蜿蜒跌宕。当它穿过西北高原的狭谷急流,来到河南这舒缓散阔的平原境时,就像负重者突然遇上减载的机会,流速突然减缓,而它随身携带的大量泥沙也就逐步沉淀。这使得河床年复一年的提高,水流漫然无羁,千里河道至此成了罪恶的渊薮。大水大氾,小水小滥,无水则旱,年年成灾。为了防水,当地人修筑的堤防与河床竞高。千百年以来,河在堤内流,人在堤下走,一道“天河”凌空。一旦决口,就像瀑布落地一泻千里,泥沙俱下,桑田变沧海,人也就只能与为鱼鳖为伍了。
二道坝就在人们的惊恐之中诞生。它是我们老祖先无奈与智慧的结合,古书称此为“遥堤”。
二道坝上不能种植作物,常年闲置。也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开拓为市场。即使在经济管制最严苛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它也没断香火。
它,地近冀、鲁、苏、皖、豫五省交界,兼东西南北的物华天宝;陇海铁路贯穿东西,公路网四通八达,小河轮沟通鲁、豫。米、麦、棉、油,山禽、水珍、兽皮、草药、车辆、牲畜、五金杂货;加上各种服务行业:时装成衣、家俱木作、饭店、书摊,以至下乡的银行、保险;还有随“改革开放”而死灰复燃的占卜、算卦、变戏法、玩把戏、拉纤、做媒、小偷大摸、男嫖女妓……总之,既有城市遗风又有乡村传统,集古今中外、仁善邪恶之大成。任何人来到这里都能恰如其分的找到自己的位置。
李麟从渡口下船向市场走来,手中的照相机不时的捕捉目标。……
竹木结构的牌楼上嵌着十个红色大字“丘封县二道坝农贸市场”。两侧是各种布告牌,贴示各种公约、规定、通告以至通缉令、追捕令、法院公告,等等。……
李麟在一则“通知”前停住:“自本月(1991年5月)至6月期间,凡与市者不准着有任何悼念性的佩饰诸如黑白孝箍、白花、白色衬衣。遇有任何反动传单、印刷品必须如实报告、上交。不准私下销毁,互相授受,暗中传播。禁止五人以上的会议,公开讲演。……”
李麟笑了笑,对着这纸“通知”照了一张像。
他先走进家禽市,对着鸡鸭品种做了番比较并与人交谈了防瘟、防病的知识。又来到骡马市,对膘肥膘瘦、蹇驴、驽马进行了评头论足。还帮助成全了几桩买卖,很为解放军的形象增加了几分光彩。
穿过粮油市、百货市,路旁灯杆上架一木牌叫做“便民市”。字音不太好听,但意思却招人喜欢。这里聚集着车辆、电器修理,家庭零用备品,理发、修脚、说书场、杂耍台,与之相匹配的则是乞儿云集。当然,不言而喻也是偷儿的天堂。
面对难得的镜头李麟狠拍了十几张照片。突然,堵现在他镜头里的是一幅纸板制作的牌子,上面的字迹不清。……
他移开相机定睛望去,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坐在书场旁边,胸前的纸牌迎着路人昭示。李麟十分好奇,他紧跨几步赶前想看个究竟。不料那妇女发现了他,却把纸牌忽地阁起。仓促中只记得一个标题:我的丈夫哪里去了?
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过去。围着书场转了一圈再回到原来的地方,转头看时那纸牌又张开。这次他不再冒失而是冷眼观察,发现这位妇女对来往游人颇有选择。对一般游客是打开,对军、警和看似干部模样的则关闭。他向周围人打听纸牌内容都不得要领。他明白了,是自己这身军装遭人冷落。
一辆装满纸箱的三轮车顺路骑来。他潜身侧后接近那纸牌。这次看清了,那纸牌上只 写了几句话:“丈夫王进禄,‘六四’期间赴北京出差,至今下落不明。家庭生活无着,孩子难以抚养………”原来是个告“地状”的。
这种“地状”与其说是行乞还不如说是在抗议、示威。令人难解的是它竟在“六四”二周年,当局风声鹤唳之际光天化日下发生。李麟想了想只有一种解释:是民心所向。老百姓对“六四”的同情使得地方当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聋作哑。“地状”的主人得以在夹缝中生存。
李麟迅速拿起相机按动快门,一个难得的镜头到手。那妇女、纸牌以及她身后一位男孩都网入画面。……
他卷动着片轴,心里犹豫着该不该有所施舍?从同情的角度来说,一张“大团结(十元票)”起码可够她们母子一天的生活。可是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军人,是人见人恨的杀人团体的一员,大方的出手必将引起怀疑。正在举棋难定的时候,突见那妇女身后的男孩竟用一副弹弓,搭上石子,在向自己瞄准!……
李麟急躲,饶是如此,耳垂上也被扫了个边。疼得他“阿呀”一声。
不但李麟目瞪口呆,凡是身临其境的人都捏一把冷汗。这一行动表示:一个“六四暴徒”遗属,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向有着“平暴功勋”的解放军挑衅,换成政治术语这叫“反革命阶级报复”!
该如何善后?周围的人紧张地注视着李麟。而李麟确也一时不知所措。诚然,就事论事,他无端受到攻击⎯⎯摸摸耳朵鲜血殷殷⎯⎯既是痛苦也是一种污辱。按照他平日性格,恨不得走向前去搧他两记耳光,再扯起妇女找到公安部门,控她一个“教子不严”、“怂子行凶”。可是,她扪是“六四”抗议者家属,是暴政的直接受害者。怎能在难以愈合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能忍心让她们于失去亲人之后再受“劳动教养”或“群众监督”?
容不得更多犹豫,李麟大踏步,怒冲冲走近男孩。扯过他的弹弓,揪着衣领,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提在半空,以恶狠狠的声调厉声吼道:“我摔死你!……”
行乞妇人上前扯过儿子狠狠地打了几下,然后对着李麟90˚的接连鞠躬,口中哀告:“孩子调皮不懂事,您,解放军大人大量……”
周围的人也赶来劝解,大胆一点的就拉住李麟的手,无非也是“男孩调皮”、“大人不计小人过”等等。……希望把事件化解于无形。
李麟犹自怒气不息,继续斥道:“你这叫寻衅挑事,找不自在!懂不懂?……”
待到维持市场秩序的“联防队员”赶到,李麟只是一脸愠色的对他们说:“这孩子太调皮,实在欠管教!”对那妇女望了一眼之后悻悻离去。
风波平息,母子相互安慰。忽然!母亲在孩子的衣兜里发现两张十元票。两人对眼相望,不知是什么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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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春雨